第659期 | 为什么说服人那么难?

策划人:李子旸

和你一起终身学习,这里是罗辑思维。

今天我们继续聊科学哲学。昨天说到,波普尔的“可证伪性”理论,把人类对于科学的认识推进了一大步。但是,这个理论,也是有漏洞的。当然,我声明一句,这个漏洞,不是说它错了,而是说它对有些现象的解释力不足。我们来看看是什么漏洞。

波普尔的理论认为,科学家应该有勇气接受证伪挑战,铁证如山面前,你得愿赌服输。你不能搞出一套没法证伪的理论,你不能浑身都是盾牌,不能到处都是退路。吃了药不灵,说是心不诚,那不是科学。

那好,如果波普尔是对的,我们来设想这么一种情况。我们都知道“水往低处流”。那我带你去看一个喷泉,指着喷泉中向上的水流说,看见了吗,这里明明是水往高处流。你那个“水往低处流”的理论被证伪了吧。请你立即纠错,放弃那个理论。

你肯定不会放弃。你会争论说,喷泉的水往上冲,是因为里面有额外的动力。这不算证伪。我笑呵呵地说:你看你,开始狡辩了不是。眼睁睁看到的证据,你都不承认。你怎么这么不诚实?你还有没有科学的态度?

这个设想中,我的做法完全符合证伪理论。我出示了证据,这个证据和你的那个理论所说的正好相反,完成了证伪过程。但实际上呢,却很荒谬。那问题出在哪里呢?问题出在证据上。证据自己并不会说话,更不会跳出来证伪。我在使用证据的过程中,可能用对,也可能用错。证据本身,就是一个非常主观的事。你拿一个非常主观的事说,你就得愿赌服输,其实又会挑起一场新的争论。你看,哪个科学是对的,哪个科学是错的,好像又出问题了。

证据本身是一个非常主观的事,这是20世纪科学哲学的一个非常重大的进步。

比如说,常识认为,只要大家的视力没问题,看同一样东西,看到的结果是一样的。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人“看”东西是靠眼睛,但决定你“看到”什么的,是大脑,而大家大脑中的所思所想,差别很大。比如,同样是看交通信号灯,司机看到的是红灯还是绿灯。坐在司机旁边的设计师看的是灯杆设计得好看不好看。再比如,对于手写的潦草文字,如果这个语言是你的母语,那你的辨认能力就要强很多,如果是外语,那你很可能就认不出来。所以你看,你看到的是同样的东西吗?

观察实际上是一个高度主观的过程。到底看到了什么,取决于你头脑中有什么样的理论。在科学哲学历史上,这个理论被称之为叫“理论渗透观察”。

说到这儿,就该科学哲学史上的另一个大神,库恩出场了。库恩是美国人,家里有钱,大学读的是物理学,本来是想当一个物理学家的。但是1947年发生的一件事,让他换了赛道,从此以一个科学哲学大神名留青史。

什么事呢?话说,1947年库恩正在写自己的博士论文,中途被邀请参加一个给外行讲物理学的讲座,他就停下手头的论文,开始研究一点物理学史。伽利略、牛顿一通看。看完之后,他有一个惊讶的发现,就是科学的进展,不是从0到1,再从1到100那个逐步渐进、越来越精确的过程,知识不是这么积累起来的。

知识发展的过程有点像造房子。先是按照过去的图纸造,风格是当时的,功能需求也是当时的,也能住人。但是随着时代变化,渐渐地发现有些功能不够用了,那怎么办?刚开始是不舍得推倒重建的,就这里改改,那里修修,搞点内部装修凑合着,也能再用不少时间。直到有一天,主人发现实在是混不下去了,干脆一发狠,推倒重来,重新设计,重新建造。虽然很多建材用的还是老房子拆下来的,但是它本质上是一所全新的房子。

科学也是这样,它不是一个持续的积累过程,而是不断在老观念里做小修小补,到了不得不推倒重来的时候,再来一个大颠覆,这才是真相。库恩觉得自己有必要还原这个科学发展的真相,于是开始转行,专门搞科学史研究,又酝酿了十几年,在1962年,库恩发表了他最重要的科学哲学著作《科学革命的结构》,提出了那个著名的概念“范式”。模范的范,样式的式。得到App的大部分用户对这个概念应该是很熟悉了。

简单说,范式就是一个共同体成员所共享的信仰、价值、和行为方式。每一次科技革命,无论是哥白尼,牛顿,还是爱因斯坦,本质上都不仅仅是具体结论上的刷新,而是一次范式转换。这里面不仅有科学的递进,还有全套价值观和方法论的变革。

库恩这个理论,听起来很普通,只是还原了科学进步的一个真相而已。我从上大学的时候就了解了他的基本观点。但是最近重读科学哲学,还是有两点新的感悟。

第一个感悟是,某个具体的范式,听起来好像很反动,是科学进步的障碍。但其实,如果没有范式,我们实际上是无法增进知识的。

你就假想一下,如果你是一个刚刚入行的小白,你跟了一个教授。这个教授就是按照某个范式在那里搞科学研究。那你怎么办?你难道会像波普尔主张的那样,天天去证伪,挑战教授的理论?那就别在这儿干了,没有建设性嘛。你不会的。你主要的工作内容是证实,在教授指点下,一点点拓展已有的认知领域,去证实一点什么。

这不是说,你要屈从什么陈规陋习,而是说要把自己的观念、行为方式、感知,全部纳入一个范式系统,加入一个共同体,你才算是干这一行的。

比如想要加入法律人共同体,那就要办案子。历经若干年,一大堆案子办下来,就成了法律专家,也就是内行。要是不办案子,读几本法律书,是成不了真正的法律内行的。再聪明也不行。读再多书也不行。

经商也一样。你看了再多的商业评论文章,对BAT的内部再如数家珍,对市场格局有再多的洞察,如果你没有真实地做过生意,也不是合格的生意人。

那你可能会说,这样不就没有创新了吗?不会的。根据库恩的理论,创新恰恰不是一个颠覆性的革命。是旧范式里的人,渐渐觉得不对劲儿了,不符合旧范式的新事实越来越多,渐渐开始怀疑信仰的整个价值体系是不是错了,从根上错了。这种怀疑积累到一定程度,新的范式才有机会出现。

所谓范式,就是共同的范例,遵从它,感知它,对一切正面和反面的事实保持敏感,然后才有机会自己创造一个。创新的机会,往往是留给旧范式里面的人的。

第二个感悟,就跟我们每个人有关了。

很多人应该都有这个经历,和人辩论时,明明自己列举了足够的证据,逻辑严密,但对方就是胡搅蛮缠不认错,甚至还反咬一口,说你执迷不悟、不可理喻、拒不认错、被洗脑了。那怎么办呢?

不怎么办。放过这个争论。为啥?因为根据库恩这个范式理论,你很难说服对方的。

我们彼此持有的观点,看起来是个观点,但它其实像棵大树,根系非常复杂。一个观点背后是一组人际关系、过往历史、利益格局、价值观念和行动方式。它的复杂程度是远远超过外人的想象的。这就是每个人都在某个范式中。

你要想改变他人的范式,靠摆事实讲道理这个工具太难奏效了。它没有那么大的力量。

面对很难说服的人,我们能做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像企业家那样,不靠观点说服人,靠自己创造出来的新事实来说服人,你说我想法不靠谱,我把产品做出来,把利润挣到手,这就能说服人;

第二,像科学家那样,把警惕的目光盯向自己,努力提升自己的觉察力,随时感知那些不符合自己范式的事实。你怎么知道错的是对方呢?你自己被颠覆的可能性其实也很大。

说到底,能让我们获益的,其实不是说服别人,而是找机会颠覆自己。

好,这个话题就先聊到这里。罗辑思维明天继续聊科学哲学,明天见。

《科学革命的结构》托马斯·库恩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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