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期-2 | 家国同构:从微观秩序入手

第一个启发是,超大规模的中国,其实不是一个自上而下的宏观秩序的建构过程,而是反过来,是一个自下而上的微观秩序的建构过程。

这话说得有点抽象。但是对比一下古罗马就容易理解了。

罗马先有一个政权的组织结构,比如元老院、执政官、保民官,然后按照设计好的这个蓝图来运行。近现代也是一样,国家什么样,咱们先坐下来搞个文本,就是宪法啦,然后按照这个设计好的文本来运行。美国人至今最自豪的一件事,就是200多年前的宪法,没有多少修改就运行到现在。

中国就不是了,大设计可以草鞋没样边打边像,但是微观结构是先搞出来了。

所谓“家国同构”、“求忠臣于孝子之门”、“本朝以孝治天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逻辑很好理解,一户人家,儿子学会了服从父亲,这就是基本的精英训练。哪怕一个秀才没有出过门,他一旦考取了功名,入朝为官,怎么对待皇上?不用教啊,你在家里怎么对待你爹,你在京城就怎么对待皇上啊。

听到这里,有人可能会说,这就是拿压抑人性为代价呗?其实没有那么简单。

你想,如果一个父亲从小就出走,遗弃了孩子,不抚养孩子,等老了,回家了,说血缘上我是你爹,你得孝顺我。中国社会不认这个。

你这个血缘上的父亲,不是那个尽到对等性责任的父亲。邻居会评价说,孩子不养你,这是报应。子女拒绝赡养他,街坊邻里和社会舆论是不会同情那个父亲的。你看,责任是对等的。

孟子不是说嘛,“闻诛独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也是这个意思。君臣之间,也要讲究这种对等性。你尽你的责任,才能要求我尽我的责任。你看,忠还是孝这种事,在中国人这儿从来不是什么抽象的底线原则,它是在对等互动中,有条件实行的。

我们必须反复强调一点,我们的祖先在构建一个大国的过程中不容易,是在当时的生产力水平和技术条件下去找解决方案的。

我们看到的现代化国家的整合手段,比如全国范围内的选举、庞大的司法系统,好是好,但是我们祖先当时的社会根本就负担不起啊。所以,我们的祖先们就必须去找一种很省成本的方式。什么方式?简单说就是“家国同构”。就是把一个家族治理的制度,移植到国家治理当中。

先在社会基层塑造规则,锻造人格,然后再把这种规则运用到国家政治中,公共治理的成本就降下来了。

这个感觉是不是有点像中国的建筑?

从村里的一个土地庙到皇宫,都是这样的飞檐斗拱,然后像乐高一样,拼插成一个庞然大物。

微观秩序不破,则宏观秩序即使打烂了,也能有恢复的那一天。

我几年前,给用户推荐过这本书:苏力老师的《大国宪制》,这本书就很有意思,分析了中国的很多微观秩序的建构。

我举两个书里面的例子:

请问,一个古代中国的宗族、村落,如果不是遇到水旱兵灾这些外来冲击,日常最大的风险是什么?同村的都是熟人,外来的陌生人很快就会被认出来,就像是今天城市里到处都装了摄像头,其实很安全的。

而且那个时候,也没什么大宗财产。不是有一句话叫“偷鸡摸狗”。对,那个时候的村里,除了鸡和狗,也确实没有什么值点钱还能方便移动的财产,所以治安事件也不多。那还有什么风险?

最大的风险就是男女关系。这是古代基层社会最大的潜在冲突根源。古人有一句话嘛,“十条人命九条奸”,就是导致死亡的案件中有90%都是不正常男女关系导致的。所以,防范情欲这种原始冲动破坏社会秩序,就成了中国人祖先设计制度的一个重要出发点。

当然每个文明都有两性方面的禁忌,比如结了婚不准通奸,不能红杏出墙等等。这些都比较好解释,就是男性对性资源的占有欲嘛,这背后没有太复杂的社会制度上的考虑。

但是中国不同,除了通常的性禁忌,中国还有特别复杂的制度安排,比如同姓不婚、外婚制,就是娶媳妇嫁姑娘不能在本村,嫁娶必须远远的,有那么个几十里上百里路才好。那这些制度背后的考虑是什么呢?

按说,自由选择,最有利于一个物种的繁衍。自由恋爱,又不是什么红杏出墙、婚内出轨等不正当男女关系,为什么不允许呢?

你想,如果男性可以自由恋爱,自由追求女性,就像今天大学里那样。那这个村子里所有男性,无论什么辈分、什么关系、都成了婚恋市场上的自由竞争关系。但是一个中国古代的村子和现在的大学不一样,人口基数太少。

如果允许自由竞争,这种由生物本能驱动的竞争,在村子这个小共同体里面,就会演化得非常激烈。原来叔侄兄弟父子之间,原来对相互关系的定位,就是你是我的亲戚,你是我的兄弟,都要退居次要地位,他们的主要关系是性资源的竞争关系。

结果就是,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宗法制度就会清零啊。这是我们祖先承受不起的结果。

同一个村子,也会有两个姓啊,不同宗啊,不是同一个宗族,按说互相结婚不影响宗法制度啊,为什么也不允许呢?

你想,夫妻之间难免会有矛盾。如果是同一个村子里的人结婚,夫妻矛盾就很容易演化成家族、宗族之间的矛盾。所以,不如干脆从根儿上断了这个麻烦。理解了这个原理,你才算理解了中国古代两性制度的真正着眼点,不是为了什么性道德,而是为了维护稳定的社会基层秩序。

说到这儿,还可以顺便解释一个词:“夫为妻纲”,这是三纲五常之一。请注意,这里讲的纲,不是谁欺负谁,谁一定要听谁的意思。实际上在古代民间,男人怕老婆的事经常发生,也没听说谁觉得这在道德和制度上有什么大不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制度层面的安排才不管你家里谁霸道谁做主呢。那这个纲字是什么意思呢?纲这个字的本意,是提起一个网络的总绳子的意思,所以后来才有纲要、大纲、纲目这些衍生词嘛。

所以,夫为妻纲,是指妻子的社会网络要以丈夫的为准。也就是说一旦结婚,妻子就要全面地继承丈夫的一切社会关系,要嵌入到丈夫所在宗族的秩序里,连死也得葬在夫家的坟地里。这么做的目的,当然也很清楚,就是为了维护秩序的稳定。

你看,中国古人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在礼教,在两性关系上,是一些道德亢奋的老古板,我们的祖先是因为有自己独特的环境压力,要找到结成一个大共同体的解决方案,所以不得不牺牲个人自由,做出强力的自我约束。苏力老师《大国宪制》这本书里提到的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洞察。

你说中国人在两性关系上有非常强硬的道德约束是吧?其实还有一个很宽容的后门,也算是一个应急措施吧,就是“私奔”。

如果男女之间确实结了私情,但是又不能被宗法制度和道德容忍,那你们两人可以选择远走高飞啊,脱离这个社会和制度网络啊。

只要你们两个人的关系,不再对这个网络本身造成危害,古人是不会深究的。

不仅不深究,而且往往还传为美谈。你看,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私奔的故事是不是就是这样?古代的一些小说话本里也把私奔的故事写得津津有味。

还有,过去经常形容一个男人很失败,说他老婆跟人跑了。在说这话的时候,你体会不到一点点道德愤慨。只是觉得这个男人可怜而已。

你看,我们祖先对于两性关系的处理,不是一种宗教情感,是那种不能触碰的道德底线。他们真正在乎社会结构的稳定。没有这些基层社会的制度安排,我们是不可能构建出那样的超大国家组织的。这才是中国古代两性制度的真正含义。

是的,理解中国,我们往往要回到微观结构才能有真正的洞察。

比如,上周我有一个机会和温铁军老师聊天。他和他的团队正在搞关于“中国经济学”的基础思路。

一般我们都会反对这样的说法,没有中国物理学、中国数学,为什么会有中国经济学呢?

温铁军老师说,中国社会的组织结构还是有自己的特色的。

你就想象一户一百年前的河南农村的典型农户。一家之主是谁?年纪大的那位。为什么?因为他的知识对于农耕家庭非常重要,什么时候种什么、怎么种、安排什么副业生产,他的经验为这个家庭制定经济战略。

那这家的壮劳力干什么?种田。种田很挣钱吗?种田不怎么挣钱,但它是这个家庭经济安全的底线,是必须要保证的。

这家里的姑娘媳妇干什么?庭院经济,养点鸡鸭鹅,纺纱织布,可以卖点钱,利润高,为家里搞点现金。所谓“鸡屁股银行”。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家庭内部的分配,是谁挣的钱多谁分配得就多吗?谁的地位就高吗?当然不是啊。经济波动的外部性是被内置在家庭中消化的。

用这个角度来理解今天中国的市场经济,也许会有另外一番风景。

党和政府扮演的是那个经验丰富的家长的角色,国有企业扮演的是壮劳力的角色,民营经济扮演的是那个高利润的角色。按照正统的市场经济的观点,那就应该是谁挣钱谁收获,挣得多分得多。但是在中国,可能是这样吗?

我们都熟悉一组数据:民营企业贡献了50%以上的税收,60%以上的国内生产总值,70%以上的技术创新成果,80%以上的城镇劳动就业,90%以上的企业数量。

但是反过来看呢?民营企业贡献了90%以上的企业数量、80%以上的城镇劳动就业,70%以上的技术创新成果,60%以上的国内生产总值,但是只有50%以上的税收啊。

这里面没有提到的国营企业,他们是谁?就是刚才我们提到的那个家里的壮劳力。他挣钱不是最多,但他是这个家里的安全底线的保证。你品,你细品,看懂了这个结构,你才能真实地掂量出政府、国企、民企的真正生态和相互关系。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分析。不回到一个家庭的微观结构,我们就不会懂得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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