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期-1 | 关起门来,作家会遇到哪些挑战?

启发俱乐部,每周有进步。我是罗胖罗振宇。

感谢每一位得到用户选择了终身学习,得到App线上看直播的数字很快会增长到1万人,与此同时也向正在收看直播的今日头条、西瓜视频和抖音的用户问好。

每次做启发俱乐部其实我们都特别忐忑,无论是我自己讲还是我请来嘉宾讲,我们都深深地知道,这不是在做什么论坛,也不是在说什么演讲,这是在做服务。所以我们都是用一个谨小慎微的厨师端上一道菜的心态,来给你呈现接下来的这一个小时。

有一个同事问我,启发俱乐部的内容和其他内容有什么区别,想了半天,可能有一个区别,就是启发俱乐部每一场都有一个最高任务——别的人上了讲台,他的任务可能要表达自我,有概念有逻辑有进程,但是我们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接下来我们能不能对得住用户给我们的这一个多小时。这一个多小时能不能服务到你,解决你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是我们的最高任务。

今天我们帮大家解决的这个问题,是每个人一生中多少都会遇到的,就是我虽然不是一个作家,但是假设我当了一个作家,那人生会是什么样。这个问题我们少年时代心里都曾经有过,长大成人之后也许你身边的孩子、子侄辈的人或者朋友,心里都有一个作家梦。作家这个职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今天争取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把这个问题解决掉。

今天我们请到的来宾是一位作家,我手里的这本书叫《幻兽之吻》,就是这位作家刚刚上市的一本书。作家有兴趣出来做个讲座,通常是新书上市的时候,为了配合出版社的业务,所以他们要出来做一些新书首发的活动,所以启发俱乐部才有机会请到著名作家来给大家做这一次知识服务。

今天我们请到的就是这本书的作者周晓枫老师。周晓枫老师在中国文学界,很多人称她为“大奖收割机”,但凡你知道的中国重要的文学奖项,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她都获过了。就在这个月,她还获了一个“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听起来普通,但含金量极高,要知道这个奖项每四年才评一次,你到书店里去看,有那么多给少年儿童的文学作品,所以这个奖项的获得应该说是万里挑一。

当然,这不是启发俱乐部要请周晓枫来到这里,完成“让你一小时了解作家职业”这个最高任务的原因。原因是周晓枫老师是我认识的作家当中,唯一一个几乎命中注定就是要干这个职业的人,她的高考作文是满分,第二年她的高考作文就进入了全国满分作文的作文选,她的文章被选入过教材,她一生只有作家这一个职业选项。这个人,在这条赛道上命中注定般地待了这么久。所以,这个赛道、这片原野的风景,在我认识的作家当中,也许只有她能够给大家说清楚。

接下来我们就有请周晓枫老师给我们聊聊这个话题,我跟她有个约定,你不用说你的主张,你只用给我们用户提供一个服务,告诉他们作家的生涯有什么特色,咱们一个小时说清楚它。

好,有请周晓枫老师。

各位朋友晚上好,我叫周晓枫,很高兴来到启发俱乐部,来和大家交流关于写作的想法。

成为作家是我始终的梦想,我从来没有准备第二套的备胎方案,所以很幸运能够美梦成真。

追溯到这个梦想的起源,可以说是孩子的虚荣心。语文老师让我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诵自己的作文,对这种美妙瞬间的迷恋,我几乎是在被表扬的当天,就立志成为作家。虚荣心听起来不太好,但用对了地方也不错。我这人表面看是合群的,其实潜在的毛病挺多,既敏感又脆弱,既懒散又焦虑,既好奇又胆怯。这些毛病从事许多工作都令人厌烦,但用在写作上,可能有些好处。缺陷看长在什么地方,皮肤不平,但小坑长在脸蛋就是酒窝;皱纹也看长在哪儿,长在眼皮上的皱纹,就是双眼皮。另外,我的数学不怎么样,数学的三加五只能等于八,这种严格的知识挺让我害怕的;文学不存在绝对的标准答案。文学可以等于十八,等于八十,简直就成了我的避难所。

通过高考,我就上了中文系。我人生有两个高光时刻,与高考有关。一是当年我高考作文是满分,二是今年高考浙江卷的现代文阅读《散文的时态》,我是作者,这道题占了十分。我觉得这道题还是挺难的,不知道有没有考生因此骂我——那也不管,这样的骂,对我来说也是光宗耀祖、受荣受辱。

大学以后,我做过20多年的编辑。当编辑得有细心和耐心,就跟啄木鸟或者警犬似的那样擅于发现问题,可我校对不行,自己都爱写错别字,爱说错别话——而且有些口误特别可怕,我会把“卖火柴的小女孩”,说成“卖女孩的小火柴”。直到2013年,我终于离开让自己担惊受怕的编辑岗位,开始专业写作。小时候,孩子被家长质问:爱好能当饭吃吗?我终于算拿爱好当饭吃了。

我原来开玩笑,说希望自己的衣柜里只有两类衣服:睡衣和晚礼服。在家乱糟糟的,在外体面光鲜——我就像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后来财力和身材的问题,而且也没什么聚光灯下的场合,晚礼服这部分,我实现起来有些困难,但至少我做到了一半:我有好多睡衣。家居服就是我的工作服,我可以蓬头垢面地开始庄重的工作,并且风雨无阻,恶劣天气也不能败坏好心情。因为,我不必在路途中浪费时间。鲁迅先生说:“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工作上的。”别人八点要出家门去工作,我因为不必在路途中浪费时间,爬起来就能工作——我是把别人去上班的时间都用来上班了,而且还喝着咖啡。

听起来,我的话有点凡尔赛式的矫情,我把作家这个职业形容得太好了。读小说是工作,看电影是工作,出去旅游是工作,躺着发呆竟然也是工作……人间怎么有这种神仙日子?这些都是事实,但又不是全部的事实。

不知道多少人有着或有过作家梦,这让我想起物理课那个从斜面滑下的小车。作家梦从饱满的向往开始,高速俯冲,然后前方道路会有摩擦的阻力,会降低你的前进速度,会改变你的方向,会丧失惯性和动力。那我们还能否继续,找到新的坡道,找到新的蓄力方式,去克服那些磨损和消耗?下面的时间,我会和大家分享一些经验。

当然,大家从事各行各业,未必像我这样以写作维生。也许,你是被作文困扰的学生,也许你是心怀作家梦的青年,也许你沉浸在阅读享乐中的读者,也许你是藏匿着的文字高手……走不走写作的道路没有关系。就像体育,多数人锻炼是为了强身健体,不是为了打比赛,不是为了当运动员;但我们会不妨听听专业健身教练的意见,来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式,来避免弯路和歧路。不过专业不专业,不是由身份来决定,是由水平来决定的,就像奥运会上的自行车冠军是位数学家,运动并非她的专业,但她做起来比专业运动员还要专业。所以大家对文字可能有着比我更为专业的理解。对我的观点可能认同,可能反对——也没关系,文学不是数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姑且一听,希望有所帮助,哪怕是有所借鉴也好。

在我看来,作家是个挺矛盾的存在。关起门写,写的是门外的世界。一个人动笔,心里装着众生。坐在那里像植物一样安静,脑子里像野生动物一样奔行。它不像运动或者舞蹈,过了身体的峰值以后成绩就越来越差,写作可以越成熟越有力量;可是我们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无第一”也意味着你永远到达不了所谓的终点,到达不了比赛结束那个撞线时刻。有些作家可能会有表面的光鲜,但在这个背后,与许多职业相比,作家每天都要和自己博弈,和自己拔河,相当于拽着自己的头发跳高,因为他要想进步,就得赢过昨天的自己而输给明天的自己。有时候呢,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红心皇后说的:“你必须全力奔跑,才能待在同样的地方。”

我们先说说关起门来,你会遇到哪些障碍。

很多人认为,作家不就是会编吗?这个观点,甚至从学校写作文的时候就开始了。有的同学认为作文就是瞎编,作文写得好,就是技术地说空话、大话、胡话甚至假话。我不这么看,我认为这是误区。首先,谁告诉你,老师就喜欢听假话呢?即使我横下心来说假话,也未必取胜——那条路上人也不少,竞争者多到拥堵,我凭什么自信能一骑绝尘?当我没有把真话说好的时候,改成说假话并没有解决根本问题。

小时候写作文,大了写散文,我始终抱着同样一种态度:“要在保护自己、保护别人的前提下,努力说真话。”

说真话的效果,并不见得不好。当然,要保护自己,自己的隐私需要维护,就像再精美的睡衣也不宜穿去开会一样;保护他人,他人的隐私更需要尊重——如果为了一己之私,就可以肆意出卖他人,那首先需要谈的不是作家的问题,而是做人的问题。

我承认,不说谎很难,我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时候,有出于虚弱而掩饰自己的时候。我们长大以后可以学会很多复杂的技能。最难做到的,是看似最简单容易的事情,比如妈妈在童年就告诉我们要诚实。诚实,令人向往,又很难做到,是因为它有时要付出代价,要伴随着过程中的挫折和不安。而创作中最重要的,恰恰是“修辞立其诚”。 当语文老师告诉我们,要写“真情实感”——这真是写作的真谛。不能因为追求表面的“美”,而脱离内在的“真”。 当然,坦诚需要勇气,也需要智慧,甚至需要训练。即使,我们努力比原来的自己诚实一点点,也会给文字带来明显的气象变化。

比如很多写父母的散文,里面不敢提父母一点的不是,生怕让别人怀疑我们不孝顺。而我们成长过程中也许对父母有着或多或少的遗憾或恼怒,可能存在过不快甚至更为严重的考验,但我们在写文章时从不表达怨言,隐藏矛盾,我们把不愉快的部分吞咽下去,只会说母亲怎么慈祥、父亲怎么忍耐,好像我们写父母写得都跟劳模报告似的,失去了真实的质感。搞得我们都像是一个妈一个爸似的,我们和我们的父母好像都是复制的。这样的文章很多,没有丰富的层次,没有个性的体验。其实所谓亲情,所谓爱,有时往往是你能够比别人更能原谅我的不足和缺陷,我能够让你比别人更能侵犯我的利益,这里面包括时间、精力、财产等等。也许父母不是我们理想中的父母,其实我们也未必是父母理想中的孩子,写出彼此的弱点和依然的支持,那种散文会比对父母失真的美好歌颂更有力量。

再比如,我们为了保护孩子说一些善意的谎言,只讲好的、不讲坏的。因为孩子怕黑,我们就告诉他世界上没有阴影和夜晚,但这并不能保护孩子;在毫无瑕疵的雪白世界里,孩子会患上雪盲症。我们可以稍微诚实那么一点点,并不会伤害孩子。

基于这样的创作理念,当我写自己的第一个童话《小翅膀》的时候,我写了一个善良的小精灵名叫小翅膀,他的工作是给孩子送噩梦——听起来,有点吓人。孩子有的怕虫子,有的怕高,有的怕妖怪,但小翅膀用自己的善意和智慧帮助孩子克服恐惧。小翅膀自己也变得更勇敢,他把最可怕的那些场景收集在一起,找个安静的地方,自己把这个大的噩梦做掉。一个小小的精灵,就这样默默保护了其他的孩子。我想告诉那些怕做噩梦的孩子们,不是因为你做了错事才有了噩梦,噩梦也可以是对战士的训练,对英雄的嘉奖,就像小翅膀一样,你做噩梦,某个小朋友会因此有了美好的睡眠,你就是他的小英雄,他的小精灵,他的小翅膀。

我想以这个温暖而明亮的童话,献给那些怕黑和曾经怕黑的童年。你要想成为演奏家,不能只是用一个手指头就碰触钢琴上的白键,而是必须用两手轮流处理白键和黑键。我们无法回避黑夜,但在黑夜中,才能看到最美的焰火。

我认为好的童话,不是幼稚的欺哄,不是儿童早熟也不是成人装嫩,应该是大人和孩子都能看的。我不认为,一个人只要成年了,他童年遇到的问题就迎刃而解,就像我不认为他童年的天真就戛然而止一样。有一句话说:“谁还不是个宝宝了?”其实这是个事实,人类中的老者,与象龟或睡鲨这样寿数很长的生命相比,都是尚属年少的宝宝。一个渴望终身成长的人,需要始终怀有儿童般的天真与好奇、热情与活力。

我希望自己的老年能和童年相遇,但儿童的天真和成人的老练,两者有时打架。后来,我观察那些身上毫无暮气的老人,发现他们有一种减化的办法——遇到事情,他们总是在努力地保护他们身上的天真;直到晚年,假设他们身上的天真还能够幸存下来,能够无损于他们的生活质量,那就不只是儿童的莽撞、无知和好运,他们一定也运用了成人的智慧,并且使之在运用中不断得以提升。他们努力捍卫天真,却把老练也保持了下来。

假设情况相反,每每急于老练,他们就会丢失成人世界里非常稀有和珍贵的东西,是孩子的天真。所谓天真,不是想找就能找回来的。就像丢了钥匙,有时你是能找回来的,有时就找不回来了——如果你频繁丢失,丢失了不马上去寻找,恐怕丢失的机率就会非常大。只有随身携带时不乱丢乱放,才是保护钥匙,才是保持天真的最好办法。而成长过程中,我们每天都在接受考验,匆忙之中不丢失内心钥匙的考验,压力之下不丢失真诚的考验。

真诚有什么好处?在人与人的关系之间,这是最笨的办法,也是最快的捷径。在写作时,它使文字具有辨识度和穿越力。

这个力量有多大?我来举个例子。

我记得一位国外作家,他先描写绒鸭:长着绒毛的鸟儿绒鸭,扯下自身的绒毛,给雏鸭铺上盖好,那真是极为感人的情景。即使雏鸭让人偷走,雌鸭还是照样继续这种自残的行为,直到浑身绒毛扯光,只剩下血肉之躯了,公鸭就替代它,也同样扯光自身的绒毛。因为雏鸭是以父母为衣的,以父母的身体、献身精神和痛苦为衣的。然后这位作家写他的朋友,为了纪念父亲,爱穿一件父亲穿过的大衣,这位朋友说过一句感人的话:“我浑身裹着我父亲。”

“我浑身裹着我父亲。”听起来,这像个病句呀。看似语无伦次,但由于情之所至,它可以突破常规,到了病句的程度,然后读者能够体会一个失去父亲的人那种近乎绝望的怀念,附着在大衣身上的气息在消散,父亲残余的任何一缕味道都格外珍贵……极端的情感冲击力下,真诚,可以击穿语法,让读者抵达更深的共情。

我承认,我们容易因为说真话而吃亏;但把真话说好了,更多的时候是让我们受益——这就像美德有时让我们吃亏,但它更多避免了许多致命的危险一样。无论写作文还是写作,想提高成绩和水平,我的建议就是努力训练自己,“在保护自己、保护别人的前提下,努力说真话。”

当我们对别人说谎成性的时候,渐渐就对自己说谎而不自知。这时产生的最大问题是什么?相当于你内心的尺子没有准确的刻度,那怎么去度量这个世界呢?怎么能够完成准确的表达呢?当然,这个准确是带有主观色彩的,不是客观的——但这个世界,绝对意义的客观的圆只存在于物理世界。

埃兹拉·庞德说过:“不折不扣地准确陈述,是对写作唯一的道德要求。”

作家的本事,不是泛泛谈起的奇思妙想;奇思妙想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准确。即使奇思妙想,也要以准确的方式来呈现,它才是奇思妙想,而不是胡言乱语。

内心的诚实,是准确的第一步,它与用词的准确一定是相关的。同时,修辞的准确,也不仅仅是一种技术能力,而是帮助我们学会一个词、一个词地校正自己,不偏离诚恳——否则,我们所学习到的所谓修辞,更近于一百种说谎的技术花样。准确,它是原则,是标准,也是方向和目的。就像得体的衣着是大小合适的,出色的写作是准确的。

这也涉及我们对语文的一个误解。我们习惯说“好词好句”,有的孩子会把这些背诵或抄袭的“好词好句”,硬性镶嵌在自己的作文里。以为多了几个成语,多了几个哪怕牵强的比喻,就更有文采。我自己也走过弯路,但我现在认为,很难孤立地去判断,假设生硬而不准确,很难称得上“好词好句”。美,如果离开了真的基础,会变得脆弱而可疑。

我们看到许多绘画大师,无论是野兽派还是立体派,他们早期的素描功底扎实。基础的训练越准确,越能支撑他们后来在艺术上的变化和创新。打乒乓球,最早的训练看似枯燥而机械,有训练准确性,才有后来的个人风格和打法。基础越扎实,越能保障后面的风格变化。

初学写作,我们希望准确,是不被他人误解;持续写作,我们所希望的准确,是表达出常人心中所感、口中所无的东西,是把难以言明的抽象在纸上凝聚为具象的能力。从准确到更准确——准确,是需要进阶的。

就像画家和乒乓球运动员,从准确的基础训练,变成准确的高难度训练。可以用各种风格去呈现,那就是一种更高难又更自由的表达,不失准确,更为精准。

比如,当我们描绘动物所蕴藏的智慧与美,你可以说亿万生命构成的奇迹,有的是蜂鸟那么小,有的是鲸鱼那么大;也可以进一步,写蜂鸟的心脏小得像豆粒,鲸鱼的心脏大得像辆汽车,这个世界充满砰砰心跳的世界,是多么激动人心啊。再一步,能够知道蜂鸟豆粒大小的心脏,是绿豆那么大那是豌豆那么大,鲸鱼的汽车那么大的心脏到底是小汽车还是大货车。推进的描写,就像打靶,环数不仅是10环,而且更近核心——这是高手的射击。

有人说:哎,大家不是都说简洁最好吗?对,一击即中,这种简洁,其实就是准确。字数少能说清楚的,当然不必啰嗦废话。举例,可以说“树叶的边缘被阳光镶上一层金边”,你说“披光的树叶”,大家也能明白是什么意思;比如说“向日葵结满籽实的花盘”,直接说“葵盘”,大家也能理解,简洁有效。

但什么叫简洁?是不是字数少就比字数多简洁,是不是形容词少就是简洁?不能数学上的简洁等同于文学上的简洁——文学的简洁,更多指的是表达的有效和精准。用一个形容词,就肯定比用三个形容词简洁吗?不一定,如果前者是不合适的,用一个都是多余,都是啰嗦;如果使用得精准、丰富而微妙,用三个也是简洁。简洁,可以是迅速到达终点,也可以是一一抵达过程中的每个步骤——高铁直达是简洁,自驾游到每个景点都没有绕路也是简洁。我们要看表达的目的和层次,奥运比赛比的是速度,如果旅游看速度,就成了走马观花。如果说只以字数论简洁,就易于沦为粗糙或粗暴,而丧失了细腻的表达层次。简洁是最好的风格吗?当然是,但,简洁只是最好的风格之一,而并非唯一。

比如,春江花月夜,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都格外动人,单看是五个名词,前面四个名词以特定的形容方式来描述了这个夜晚,合成一种幻境之美。“春江花月夜”五个字,比“夜”这一个字,多但是好,而且美。有时,美,就是实用性之外浪费的部分。杯子啊碗啊,如果只用来喝水吃饭,凹一块就够了;为什么还要讲究器形,还要有花纹图案呢?为了美。春江花月夜,不仅是美,它是把人准确地带入那样一个具体的夜晚。

还是那句话,准确是最重要的,“及物”是最重要的,不用担心多用了几个字是不是就不朴素了。写作朴素与否,不能剥离地判断,不能只看表面的用词量。比如说,孔雀是华丽,你如实描写出了这种华丽——那么这是什么呢?恰恰,是朴素。写变色龙五光十光,写蚯蚓灰头土脸,都是朴素的表达。剥离地说,黑白肯定比彩色朴素。但用什么颜色去描绘,取决于你写的是什么,写云是单色,写彩虹就得七色,同样都是朴素。因为,它们准确而不偏离。

形容词的过度修饰存在问题,但唯简是尊,未必就是铁律。写意有写意的好,工笔有工笔的妙。只要达至准确和独特,可以风格省俭,也可以修辞铺张,就像这个世界有人素食,特别佛系;也有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特别豪迈一样。形容词是导向精确的条件,比如月亮,它是公共的,但“温暖的月亮”和“荒凉的月亮”迥异,揭示出词语背后那个仰头的凝望者……所以名词的概括是公共的,而形容词的感受属于个体。

我们总是说动词的重要性,我同意;但我们想没想过,有人为什么动词用得好?比如掐、拧和捏、比如摘、拽和撕……查阅这些动词的定义,联想这些动词的场面,你会发现暗含其中的,正是形容词之别。作家斟酌使用哪个动词更准确,其实,就是在寻找和推敲这些动词里埋藏的形容词,看什么样的形容用得更准确。所以用好动词,意味着同时完成准确和简洁。

名词、动词、形容词,我不认为,作家运用什么词性多就高级,什么词性多就初级。想一想,我们一生中某些最重要的词:生、老、病、死,它们无不既是名词,又是动词,同时也是形容词。或者说,在生和死这两个大词之间,每个人都自己的方式,去填写自己形容词的一生。形容词是个人风格,是难以被忽视的部分。

我觉得写作者不必拘泥,可以骨感,也可以丰腴。没有什么词可以被天然辜负。一个平凡的形容词或者一个讨厌的副词,嫁给了对的名词或动词,可以成就近乎完美的婚姻。所以,形容词的判断标准,是必要性,而不是数字意义的多与少。不必要的,多一个也是多;必要的,五个也不多。

我想,不用事先设定风格,不用在写作上“凹造型”,跟着内容走——让内容指领我们,而不是我们用一种想象中的高级风格打包全部的内容。重要的,是否准确表达了你的内心,是否准确表达了你所看到的世界。

我之所以从真诚、准确和简洁入手,就是想说,在这条道路上,有许多看似定律的,其实是可以动摇的;看似是常识的,可能是某种误区。鲁迅说,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就了,就成了路;我想说,世上本来有路,走的人多了,路就变成了套路,就成了坑。你必须有自己的感知,自己的发现,自己的声音。

真诚、准确和简洁,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场景,把这三个词串起来。作家要像猎豹一样,题材就是猎物,作家对待题材,要像豹子追杀猎物那样,专注而坚决。真诚是你的内心愿望想要抓住猎物,不是在那搔首弄姿,顾影自怜地欣赏自己;准确是你始终盯牢猎物,它上树你就上树,它跳河你就跳河,猎物的逃跑路线不一定是笔直,它可能走“之”字形、可能绕圈、可能调头,没关系这都叫你的路线准确;简洁是你动作利落按住猎物,也许牙齿能一箭穿喉,如果咬着猎物后背,它的挣扎把你都快甩飞了,也没关系,只要完成有效扑杀就可以。

Leave a Comment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