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期-4 | 苏东坡怎样面对绝境?

“事业线高开低走,价值观一片模糊”,这哪里说的是苏东坡,说的就是我们大多数人的内心状态啊。

这两天有一个调查报告,说超过一半的大学生,认为自己10年内会年薪百万。当然会有,但是其中大部分,也注定会成为高开低走的苏东坡。

尤其是像我这个人到中年的人,年轻的时候“改变人类,贡献世界”,有多少人越走越出溜,现在最大的理想就是国庆节不加班。

我们生孩子也是这样,刚生出来的时候,我得好好培养,得是个什么样的天才。到了初中的时候,这个星期老师不叫家长就不错了。

高开低走,让人意义感的丧失和导致我们人生的这种沮丧,是伴随我们这一生的。我们这一代人没有中国古人在传统的农耕社会那样,我越老越牛,越老知识越多、社会地位越高,现在是越老越出溜,和苏东坡遇到了一样的问题。

还有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情,就是我们又生活在一个价值观不太稳定的时代。

传统社会往往都有一个大叙事,大意义在,我上有父母,下有儿孙,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我要一个城市户口,我要买个房,等等,都能支撑一个人往前走很远。就拿我来说,我94年到北京,站在朝阳门桥上,看到万家灯火,想:这个城市我没有立锥之地,到2004年买上了房,觉得自己在这个城市有了根,这个意义支撑了我10年。

而未来,中国去年刚刚迈入人均1万美元GDP的门槛,我们这代人顺利的话,会进入一个分头寻找意义的时代。明摆着的、所有人都认同的意义系统,会变得相对少。

对于一个人到中年的人来说,这是一个特别值得警惕的事:越往人生深处走,意义系统崩掉的危险就越大。

这不只是中年人的烦恼。更深一步地说,这是每个人的问题。

最近有一个搞大学生调查的朋友告诉我,他非常震惊的一个时刻,他去一个二本大学问同学,你将来想找个什么样的工作啊?那个学生回答:“不要跟我讲这些虚无缥缈的事。”什么?找个什么工作,这个事虚无缥缈吗?我们70后这一代,确实不理解。

那这是年轻人不努力吗?不是。这是时代的问题。

诗人艾略特在上个世纪30年代就有一句话:“系统如此完美,以至于没有人需要努力成为更好的人。”

想想我们今天的系统吧。你想有任何美好的生活,旁边都会站出来一堆人说,只要你付钱,我可以提供系统解决方案。想吃好的,有外卖,不用自己做的。想有美好居所,有豪宅,不用自己做的。想田园生活,看看李子柒的视频,差不多过过瘾得了。想诗和远方,有马尔代夫和郊区民宿。想幻想,带上VR眼镜。想热血对战,王者荣耀和和平精英,请挑一款?

你看,不是年轻人没出息,是生活在一个“美德外包”的时代。外包了,就没有努力了,没有努力了,就没有意义了。

就连爱情这种事,现在也有那么多相亲服务。不是有句话吗?说相亲服务市场非常诡异:“一帮谁都搞不定的男人要去和谁都搞不定的女人见面。”外包有了,但是努力变得很尴尬。

所以,意义系统的崩溃,是我们这一代人整体都面对的风险。

这就是读书的好处了。让我们回到苏东坡。

苏东坡的一生就像一面镜子,为我们演示了意义崩溃风险极大的一生。还记得我们刚才讲的他人生的两大BUG吗?事业线高开低走,价值观一片模糊。那苏东坡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呢?

我读这本书,其实最大的震撼是,我突然看到了苏东坡人生的两个大密码。

过去我们总讲他旷达的那一面,其实,苏东坡身上有一种罕见的深情。

还记得那首《江城子》吗?

我自己还非常喜欢蒲松龄一首悼亡诗:“欲唤墓中人,班荆诉烦冤;百扣无一应,泪下如流泉。”有这样的深情的人,人生意义不会崩的。

你去看苏轼的一生,说他没有原则,其实他的注意力都放到了眼前人和身边事上。

“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

说我这个老人家也是不自觉,在路边上掐了一朵花戴在头上,我倒无所谓了,但是花我觉得会有点害羞。我就这么走,我还喝酒,喝醉了以后有人扶着我。路上有人看见我笑,说苏东坡喝醉了,头上还戴着花。结果呢,往前面十里路上的人家,都把珠帘给卷起来了,跑出来看我的洋相。

这么一首诗,哇,好一幅人间美景。一个老头,他心灵的那种细腻,那种感应能力。那朵花能感应得到,花的心情他也能感应得到,自己的醉态看在别人眼里,别人的感受他也感应得到,甚至是十里外的人的那个反应,他也感应得到,这是苏东坡。苏东坡和人、和本地、和附近联系并融为一体的能力是惊人的,他到哪儿都能这样。

你看,这就是苏轼诗词的总视角。我在这里,我在人间,我从对近处的关怀出发,一路往前走,然后一路看到所有的人。

苏东坡有一次在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床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心若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到一处,就融合在那里。苏东坡在海南岛,住在土房子里,和当地的黎族人处得好着呢。写诗,那些当地人看不懂,那就做饭啊、打井啊、治病啊、讲学啊。他说:“他年谁做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

海南在有苏东坡之前,从来没有出过进士。苏东坡去了之后,海南岛在有宋一代出了12个进士。第一个进士就是苏东坡在当地教的学生。真教啊,真为当地人好啊。

中国古代有这么一种贬谪文化。贬谪文化最璀璨的地方不是你写几首歪诗,怎么又欺负我了,不是。贬谪文化最灿烂的地方是一个人到了那样一个穷乡僻壤,把那个地方点亮。韩愈和潮州的关系,柳宗元和柳州的关系,全是这样。苏东坡和海南的关系也是这样。因为有了苏东坡走的这一趟,这个地方就被点化了。

他离开海南之后,有人问他,海南怎么样啊?他说,“风土极善,人情不恶”。扪心自问,一个俄国知识分子,被流放西伯利亚之后,好不容易回到莫斯科,他说得出来这句话吗?

我们一般人在寻找意义的时候,往往都是目标高远。看不起自己眼下待的地方。但是你发现,苏东坡不一样,他有一种到哪里,就和哪里融合,用“鼠目寸光”的精神寻找意义的能力。他有一首人生最后阶段的诗,几乎就是绝笔诗吧: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过去,我就读过这首诗,把它看成了一个牢骚。但是这次再读,意义完全不一样。身边的人,近处的人,是我们安顿心灵和意义的最好的载体。

“静如处子的苏辙表现出他动如脱兔的一面,此年二月朝廷将他移置永州(今属湖南),他马上动身北上,四月又移置岳州(今湖南岳阳),他接到命令时已经身在虔州(今江西赣州),到十一月,更许他任便居住,于是他在年底之前便到达京城附近的颍昌府(今河南许昌)。其行动如此迅速,当然是要寻机归朝。相比之下,苏轼却没有那么急迫,二月份诏移廉州(今广西合浦)安置,四月份又移永州居住,而他六月份才离开海南岛。十一月朝廷许其任便居住,他接到命令时尚在广东境内的英州(今广东英德),直到此年的年底,他还没有越过南岭。兄弟二人北归的迟速不同,也许反映出他们对于政治局势的不同判断,或者对于重新卷入党争的不同态度。”

你看,兄弟二人,处境几乎一模一样,但是谁真正在生活呢?

人类学家项飚说过一句话,“意义必须在自己和他人的相处中浮现出来。”

人的意义生命,不是像我们这代人想的是一些远的东西,不是诗和远方,而是近处的人呐。

这句话用古诗词来翻译,怎么翻?晏殊的那句词挺合适: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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