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期-4 | 《如梦之梦》为什么堪称经典?

我们再来看一个历史悠久的艺术门类,一个稳扎稳打了十几年的团队:央华戏剧和他们今年的《如梦之梦》巡演,这也是今年一件现象级的文艺热点,我认识的好多特别端庄的人,可真是为了一张票什么都能干出来了;这个火爆程度和明星加盟当然有关系,但是《如梦之梦》可不是今年才成为爆款的,它早已经是21世纪华语戏剧圈运作最成功、最引人注目的一部戏了,明星踊跃加盟,是因为先有这种影响力。

央华是民营剧团,重要的决定得由创始人、艺术总监王可然自己来做,因为他是出资人,当年他是卖掉在北京的房产,孤注一掷地做戏剧。10年前,他决定排《如梦之梦》这样高成本、大制作的戏,弄好了扬名立万,出问题了,可能赔进身家。人在做这种决定时是很孤独的,谁也替不了你,但是无论成败,都有股英雄气。也是一种自我突破,以后一般的事儿都不叫事儿了。

那个时候,台湾剧作家赖声川自编自导的《如梦之梦》在港台上演过,行内人都说好,但是叫好不叫座,大家都觉得不适合大陆,这出戏足足有8个小时,形式和内容太前卫,没有先例可循。

这出戏在今天很经典了,大意是讲:一个医院里,有个身患怪病、奄奄一息的五号病人,是个命运凄凉的中年男子,年轻的医生很同情他,听说让临终病人讲出自己的人生故事,可以带来很大的安慰,就请他讲讲自己的经历。一讲之下,可不得了,随着五号的讲述,在一个四面搭起来的环形的舞台上,演出了一个非常复杂的嵌套结构的故事,这个病人的不幸来自于一段轮回的孽缘,前后历程达到了80年,涉及上海、巴黎、台北的很多地方。他的前世亏负于人,他的今生被人亏欠,我们看到,剧中人互相背叛,互相折磨,在轮回的爱恨纠葛里制造了数不尽的故事……

王可然当年选择把这个剧本拿过来自己制作,是看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一个最广泛的、最凝重的情绪。看到了这出戏可以带着它的观众完成一场什么样的自我突破?

他跟我讲过这么件事:十几年前,北京流行着一个市井笑话,说如果在站在王府井百货大楼朝下扔一块板砖,至少能砸到六七个所谓的仁波切,这个笑话说得是一个江湖乱象,和真正的宗教和信仰没关系。他当时也挺好奇:这个“仁波切风口”是怎么回事儿,后面的情绪是什么?

首先是我们的经济社会发展到了这一步。战争消失了几十年,改革开放了三十多年,中国处于近代历史上罕见的平稳昌盛时期,有了一代完整地摆脱物质匮乏恐惧的中产人士了,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靠努力积累了物质财富,也就要开始为了个人的情感、生死问题而迷茫了,陷入我们前面说的那个最难处理的空虚情绪。当你一想“我是谁”、“我到哪里去”的时候,“我从哪里来”也是个问题了。

那为什么是假冒仁波切大行其道呢?因为人们对这些的感受是既亲密又神秘的,藏传佛教的神秘中有离人间很近的一面,这个我不展开说了,熟悉的人都知道。

王可然反复思考这个时代情绪。确信《如梦之梦》在中国大陆将会有一段精彩的行情。这出戏对深陷存在困境的当代大众来说,就是一次罕见的心灵抚慰和情感满足。

得再直白一点儿,央华为咱们提供了一根空虚情绪里的救命稻草。这个发现没法用调研数字支持,但是他决心下血本豪赌《如梦之梦》,多大的成本呢?租用场地就上百万,排练内容是正常戏剧的四倍;每个剧院还得重新搭建舞台,占了很大的一块观众席,票还卖不了正常那么多。

我们看,接下来就该发挥剪刀的另一头,把情绪和历史经验咬合到一起了。这是戏剧几千年的积累和剧作家、制作人的经验。

《如梦之梦》当年让人觉得从形式、结构到主题都很新鲜,但不会看不懂,情节起伏很强,观众并不觉得八个小时长。赖声川有本《创意学》,我们得到APP的电子书频道里有,讲了自己具体怎么写出了这个剧本,他是把自己一生中在世界各地遇到的动人故事全部罗列出来,互相延伸,彼此连结,最后组成了复杂清晰的架构。我很喜欢一句话:不要害怕复杂性,复杂的问题需要复杂的呈现和解决,复杂性也可以是一种优雅的简单。

我们再看制作人王可然。电影《霸王别姬》里,有个从科班里逃出来的孩子,看台上名角演出,边看边哭,说“这得挨多少打啊?”我看央华的戏就是这个感觉,把事情做到这样,整个剧团不知道要挨多少打?

大家今天讨论《如梦之梦》为什么火,喜欢谈论明星,喜欢谈论神秘成分和佛教元素,其实最终实现要靠一刀一枪的调度和控制。在这八个小时里,央华的舞台像一块精密运作的手表机芯,每个演员要扮演多个人物,最多的得一人演十几个,还有一幕是六七个演员同时演一个人,观众坐在环形舞台中间,可以看到演员下场要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另一面的舞台上接着表演,每个节奏都必须特别准确,效果才能像多声部合唱那样,把观众的情绪一浪接一浪地传递到那个终结的命题上去,只要错一点儿就是塌方式的事故。这没法靠灵感和冲动,就得是戏剧行业多少年的经验积累,要求剧团的人员对相关戏剧手段了然于胸,运用自如。

我前几天看央华的另一出戏《庞氏骗局》,也是如此,而且所有的台词就像开了1.5倍速,可以说代表了未来戏剧的一个方向。

我在观察央华戏剧时,也学罗老师的狂战士的风格,为王可然的方法提取了一个词,叫“项目大局观”,还好,他接受了这个说法,觉得我部分理解了他的理念。就是你心里必须对完成品有一个清晰的、边界完整的预期,在组织排练时,把舞台上8小时里的无数细节去和心里的这个大局比对,谁在里面,谁不在里面,这样才知道为什么有些东西单独看上去很好,但就是不能往这里面放。

我看《如梦之梦》之后最大的一个感受是:它让我有能力去重新面对我的抑郁情绪。说起来,抑郁为什么越来越多了?我听一位心理学家说是因为近年来扭转了医学观念,之前我们说的神经衰弱,其实就是抑郁症。我问那个时候你们都怎么治,他说就是给安眠药啊;我问那治得好吗,他说治不好啊,所以越来越多了。《如梦之梦》是从使我们抑郁的根源问题下手,我们看到,戏剧人动用了行业里形成的一切经验和技法,把那些原本空虚的的情绪变成具体的主题,变得视觉化。在央华的成功里,我们能清楚地看到这把“情绪加历史”的剪刀怎么大裁小剪的。我理解,《如梦之梦》能在今天的中国戏剧界具备“经典相”,是因为占据的情绪强烈,调用的经验丰富。

在央华的舞台上,我们看到了当戏剧上演到最后,五号病人和前世的情人互相认了出来,他们终于在生命尽头和解了,像是完成了一场仪式一样,走完了自己的生命旅程。这已经不能用悲剧或是喜剧来概括,它是用戏剧故事讲个体生命的终极问题,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得自己面对的,不是社会能够解决的……我们沉浸在这出戏里,看到别人的三生三世,会觉得情绪被抚平,被编织,形成情感上的共鸣;我们会知道要珍惜此生此世,珍惜来易来、去难去的眼前人;我们还会知道,那些远方的人,或许也是三生三世之间,曾经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人,就像鲁迅先生所说的,“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们这些互相有关的人,以文学艺术为马,以技术中良善的那一面,可以彼此探望,一天一趟。

我今天和大家报告的启发,从日剧《孤独的美食家》、王导的戏剧幻城,到《脱口秀大会》、央华版《如梦之梦》,无非是说:中和西,新和旧,也许不是那么要紧,要紧的是人和人的联系,人和历史的关系。要紧的是:能强有力地捕捉和传达情绪,决定了一件事有多热;能深刻地融入历史、调用经验,决定了一件事会走多远。

从我们个体来说,我们感谢这些天才,这些做事的人,他们扩大了我们的经验,照顾着我们的情绪,帮助我们完成了一场又一场的自我突破,变得更柔软,更坚定,更平整,更充盈。

也承蒙各位不嫌弃,我作为一个观察者,今天暂时封箱,回去“磨剪子戗菜刀”,很快回来,把这件服务各位的事情继续做下去,我们在《文化参考》的第二季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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