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欢迎来到《得到精选》,我是李南南。
今天的内容来自于得到听书的名家讲书栏目,我们要听的是《戴锦华·关于爱:从小说到电影》。戴锦华老师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也是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参与建立了中国第一个电影史论专业。
而这回,戴锦华老师的名家讲书专题《关于爱:从小说到电影》在得到听书已经上线半年了,也是得到听书用户最喜欢的名家讲书专题之一。而今天我们要听的,是一部非常著名的电影,这就是《银翼杀手》。戴锦华老师将通过这部电影,跟你说说什么叫做“赛博朋克”?
来,咱们有请戴锦华老师。
你好,我是戴锦华。今天跟大家分享一部科幻小说的经典名作《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这部小说是菲利普·迪克(Philip Kindred Dick)的名作,也被认为是“赛博朋克”的开山作或者奠基作。而大家知道,赛博朋克和太空歌剧,在某种意义上,象征着早期科幻写作的两个基本的类型和走向。就像它的命名一样,赛博朋克当中充满了朋克精神,怪诞、荒诞、疯狂或者诡异。总而言之,是和常态、正常、秩序相反的一种造型基调和情感基调。赛博朋克中的“赛博(Cyber)”突出了我们今天所说的数码、虚拟这样的意味。
而赛博朋克同时和另外两个科幻概念重叠在一起,一个叫作“废土科幻”。就像“废土科幻”的命名一样,它在提示着我们,赛博朋克书写的经常是某一个现代社会所蕴含的大灾难已然发生。所以它就重叠着另一个科幻小说类型的命名,叫作“后末日写作”或者“后末日世界”。而赛博朋克除了这样的一种“废土”或者“后末日”的设定之外,它同时还设定了某一种穷街陋巷,某一种大灾难发生之后,社会在更极端的两极分化之后的“弃民”世界,一个发生在废土之上的小人物、被弃者,我自己喜欢的名字会说“弃民”的世界,也就是被抛弃,被放弃之民的世界。
这是赛博朋克。而太空歌剧,就像“歌剧”两个字所描述的一样,它同时意味着一种歌剧式的恢宏,一种歌剧式的有时候是廉价的华美,一种畅想的,奔放的,充满了人类中心主义的放大和自信。同时,它也充满了一个不言自明的现代殖民主义的外太空延续。我们人类继续地扩张,继续地征服,继续地占领。这是太空歌剧和赛博朋克两种不同的情绪基调,或者不同的文学风格及其文学书写的可能。而菲利普·迪克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正是赛博朋克的一部奠基作。
我们选择它的原因是,有另外一部著名的科幻电影作品,它构成了科幻电影当中赛博朋克的奠基作。那部作品的名字和这部小说的名字风马牛不相及。它的中文翻译叫《银翼杀手》,而它的英文名字是“刀锋行者(Blade Runner)”。 所谓的“刀锋行者”曾经是一部构想当中的科幻电影的名字,而这部电影并没有拍成。导演在《仿生羊会梦见电子人吗?》这部小说改编成电影之际,高价购买了另外一个电影剧本的名字,所以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名称,其实是同一部作品的文学版和它的电影版。
我们先来到《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小说当中。我们有很多切入它的角度,比如说作者菲利普·迪克丰满的、狂暴的、充满戏剧性、充满传奇与叙事的一生,而他的一生当中饱含了诸多的矛盾命题。
首先,这部小说写作于1960年代,所以它必然地联系着1960年代美国社会的反文化运动、反战运动,联系着当时极度动荡的、骚乱的、不宁的美国社会现实。因此在菲利普·迪克的小说当中充满了神秘主义,但又无处不在地涌动着美国社会的现实。菲利普的生活可谓无耻不道德。但同时,他的作品和他的人生中的那种萦绕不去的,几乎像幽灵附体一样的主题,却是对伦理的一种本体论式的追问。他的作品当中无处不在的是渎神,但是又无处不在的是强烈的宗教性和宗教主题。他的作品有着显而易见的梦幻性,但是同时,他的作品又遵循了某一种通俗写作的套路。我读到小说的译者的一个说法,非常有趣。在《译后记》当中,译者写道,在这部小说当中“狗血与桃花一色,阴谋与暴力齐飞”。这个概括我尽管不完全认同,但是我却觉得他捕捉到了这个作品自身的通俗写作的特质。
小说的设定毫无疑问是一个核战争爆发之后的地球。整个地球已经在核战之后的放射性污染之下,完全地被毁坏了。甚至空气中的粉尘,使得地球上生活的每一个人随时随刻地可能因为放射性沾染而出现变异。而一旦出现变异,就被视为“贱民”,或者说,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被取消了公民资格的“弃民”。
故事的主角是尚未被污染的,仍然在地球上生存的一位赏金杀手,或者在小说当中叫赏金猎人。赏金猎人为了钱去捕杀地球上的一种异类。而故事中的设定,这种异类是仿生人,于是也就引申出了小说的另外一个重要的设定。
也许是多余的话,但还是补充一句,大家知道我们阅读科幻小说的前提是,几乎科幻小说都必须有它自己的先设,必须有它自己的一个关于近未来或者远未来的世界的整体图景的构想。这是个想象之中的世界的法则,包括它的权力结构,它的生存样态,它所面临的整体的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事实上如果你是一个科幻小说的读者,非常重要的是打开一部科幻小说之前,你是否接受它的先设。你如果拒绝它的先设的话,那么阅读就根本无法达成,阅读也无法开始。
在这部《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当中,它的设定是核战之后人类被迫移民火星。经由马斯克近年的尝试,移民火星似乎不再是科幻梦想了。它开始成为全球的资本和新科技的一个真实的走向。好,拉回来。我们说在这部小说当中,它的设定之一是火星大移民早已经发生。而且不仅移民火星,整个的大规模的太空移民已经发生了很长一段时间,并且仍在持续。于是,遗留在地球上的人们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核战弃民。不仅是那些感染者,甚至不被感染者也成了弃民。人们生活在某一种电视系统当中,而这个电视系统无外乎包含了几个基本的内容。一个基本的内容就是移民广告继续感召仍然留在地球上的人们移民外太空;而另一个组成部分就是它构成了一个娱乐至死的基调。在设定当中有一组喜剧明星,在我的阅读当中,他们应该是某一种人工智能,而不是血肉之躯的人类主播。他们所提供的是这种亵渎一切、嘲弄一切,为了赢得笑声,就不惜使用一切手段,不惜达成对一切的玷污、拆毁、嘲弄和调侃。
这是电视的内容。而地球的弃民们赖以生存的一个重要的精神支柱,是一种今天我们所说的VR交互式游戏。人们把自己的手放在游戏机的手柄上的时候,就进入到了一种宗教世界,一种宗教体验。在电影当中,这被称为“默瑟主义”。这个宗教世界相当的残酷,相当的单调,极度的贫瘠。它只是一座石山,一个登山的老人,这个老人被称为“默瑟”。当你把手放在游戏手柄上的时候,你就和默瑟合二为一,然后你体会到默瑟的疲惫、默瑟的艰难、默瑟登山的步伐。而在登山的路上,会从无名之处,由无名之人投过石块,他会击伤你的身体,你会受伤,你会流血。而你的手没有离开手柄的时候,你会经历同样的身体伤害。甚至伤会带到你结束了电子体验、虚拟体验之后。这是一种宗教的、蒙难的,同时也是这个小说当中一个重要的价值设定。当你与默瑟相融的时候,你也与人类相融。当你经历着默瑟的苦难和艰难的时候,你也与人类经历着一种共同命运,这是一个重要的精神的满足。一边是这个苦难的、蒙难的、受难的宗教体验,一边是娱乐至死的电视节目,他以这样的先设建构了废土之上的世界的格局。
当然,非常有趣的就是在菲利普·迪克写作这个小说的时候,这个未来不过设定在20世纪80年代。以至于到20世纪80年代它被改编成电影的时候,设定必须推到21世纪。而电影中的设定今天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是昨天。我们是不是应该庆幸灾难并没有发生?我们仍然生活在一个富足和平的世界之上。
好,在这样的双重设定之下,他创造了那个故事中的主角,里克·德卡(Rick Deckard)。他作为一个赏金猎人,他的经济来源,或者说他的工作,就是去捕捉由外太空逃回地球的仿生人。这就是故事的另外一个重要的设定,为了太空开发,人类制作了仿生人,用仿生人来服务于移民的人类,用仿生人去应对外太空的极端贫瘠、极端艰难的现实环境,用仿生人去开发,去劳作。而故事中的设定是,这些被设定为高科技之下的新形态的奴隶的仿生人间或会逃回地球,试图摆脱自己被奴役的命运。其实绝大多数这部小说的美国评论者都谈到,这个逃回地球的仿生人的设置,事实上是南北战争之前的逃亡北方的黑奴的命运。因为当时美国同样设置了赏金杀手去抓获、捕杀这些逃奴。
在故事当中,主人公里克以此为生。而同时,他个人最强烈的梦想是拥有一只真动物。因为它的设定是核战之后,地球的生物基本被灭绝了,所以动物变成了一个非常珍稀的存在。而人类能够养一只真动物来作为自己的宠物,这成了地球世界的阶级标识、身份标识,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和梦想。在故事当中,里克曾经拥有一只山羊。山羊死了之后,他就非常虚荣地代之以一只电子羊而蒙骗所有的邻居和朋友,使他们误以为他仍然拥有一只真山羊。而他最大的梦想是再拥有一只真动物。这是他猎杀仿生人,然后获得高额报酬的内心动力。
在这样的一个设定当中,小说结构在24小时之间。它从某一日的清晨开始,到第二天的清晨结束,24小时当中一个赏金猎人的生活。在这24小时当中,他接到了一笔大生意,但是同时也可能是一个生死挑战。一群仿生人结伴逃回了地球,正在地球上活动或者潜行。而曾经高于他的赏金猎人已经在猎杀这些仿生人的过程当中,几乎受了致命伤。因此他得以接替他,得到了这笔大生意,或者说,要经历这个冒险。
同样作为小说的重要设定之一,去分辨仿生人与真实人类有一套标准,同时有一套测试的机器。而这套标准毫无疑问,模仿的是图灵测试的基本机制,只是把它进行了变形。它可以根据你的瞳孔、你的身体的直观反应,你的眼球的震颤等等细微的心理反应来分辨你是地球人类,还是仿生人。测试的内容则是关于你有没有移情能力,你能不能够爱己及人,你能不能够爱人及动物。所以所有的测试都是关于比如说吃狗肉,或者使用真皮制品,这样的东西来测试反应。它的设定是仿生人没有移情能力,仿生人不能推己及人。
小说中的另外一个设定是,仿生人原本可能在生命的延续过程当中产生移情能力。换句话说,它们与人类的唯一区别可能在生命的经验当中被补足。为了不让他们能够补足这种缺陷,为了不让他们最终成为人类也不能区分的人类的制造品,所以他们限定了仿生人的寿命极端有限,他们只能活四年。四年的光阴不足以让他们生成自己的移情能力。
故事由这儿开始,也由这个赏金猎人,也是我们的主角里克·德卡使用仿生人测试机器的一次测试,展开了他一整天的生活。被测试的是完全无法用肉眼分辨的一个美丽的女人,瑞秋(Rachel)。测试的结果是他惊讶地发现,瑞秋居然是一个仿生人。于是它又引申出了小说当中的另外一个重要的主题性的表述。前面我们说,它的主题设定之一是关于移情能力,关于我们能不能够有他恋的这样的一种能力。而小说当中有一句对白其实非常非常重要,他说:“说到底,移情能力模糊了猎人和猎手、成功者与失败者的界限。”换句话说,在菲利普·迪克看来,我们之所以成为人,是因为我们能够共情,我们能够移情,我们能够有同理心,我们这种推己及人,以及这种他恋能力使我们成为人。而这种使我们成为人的特质,其实携带着我们突破所有的疆界,通过所有的区隔,逾越所有社会的暴力的评价标准,使我们去共情,使我们真正去体会我们身为人,我们作为人类,我们共同承担人类命运的这种生命状态。
另外一个重要的设定是,人类由母腹被孕育,经历成长,经历生命的历程,所以人类的另外一个重要的宝藏或重要的特质是我们拥有自己的记忆。而在小说当中,瑞秋被机器测试为一个仿生人,但是瑞秋却是一个拥有记忆的仿生人。这也成为小说的另外一个重要的设定,就是为了使仿生人更驯顺,更容易被驱使和奴役,人类在制作仿生人的过程当中给他们移植了某些人类特定的记忆,使他们陷在自己也是一个人类,自己有母亲,自己有亲人,自己有童年的幻觉当中。同样,这个设定成为小说的一个核心的主题,就是关于记忆,关于我们拥有记忆对于人类生存,对于个体生命的重要性。这同时提出了黄金时代到赛博朋克时代的美国科幻小说的一个重要的主题,或者是一个重要的叙事模式:关于我们如何能断定我们是真实的?我们何以能够断定我们生活的世界是真实的?我们何以能分辨我们对于所谓现实的感知,不是一种机械制造或者神经元刺激的结果?我们何以断定我们拥有的个人独有的生命的印痕和记忆,不是一种人工的移植?这是另外一个有趣的主题。大家可能非常熟悉的《骇客帝国》,其实就是关于“我何知我生存的现实不是一种幻觉系统?”这个主题的一个世纪之交的电影杰作。
我们回到这个故事当中。赏金杀手的一天,以这个应用移情机器辨识出了瑞秋作为一个仿生人开始,以他持续猎杀仿生人,达成了他的崇高成就,并且他也成功地购买到了一只真正的山羊,满足了他生命当中的这种精神的,也是虚荣的、物质的,也是梦想的,这样的一个限度。到故事结束的时候,一天终结,他却发现他的山羊被愤怒的复仇的瑞秋从顶楼推下,已经夭折。换句话说,这度循环由一个苦涩的贫瘠之中的奢侈梦想开始,以一个贫瘠的现实结束。
当然,重要的情节之一是在故事当中,他尝试了与瑞秋做爱。而这样的一个经验,事实上成了故事当中另外一个情节扭结的所在,也成为菲利普·迪克的通俗写作的情节桥段,但同时成了他的一种意义的追问和表达,成了这个小说当中一个核心的质询。如果说人类的特质就是我们有移情能力,我们能爱己及人,我们能爱己及他,那么为什么人类不能或者拒绝移情于仿生人呢?为什么仿生人可以以如此残酷血腥的方式被猎杀,而动物则如此饱含着爱地被珍视?什么是生命?我们在什么意义上谈“生命的尊严”?这是这部小说提出的一个关键的、核心的质询。
而作为一个文学写作,我想大家在阅读的时候可能会共鸣于我自己在阅读当中的这样一个体验,在整个的写作当中,除了我们可以想象的科幻小说所必需的前提,就是以飞扬的想象力去构想一个不存在的想象之中的世界,然后用那种事实上来自现实的极端丰富的细节去组合起一个世界的图景,来使得想象变得如此真切,如此可触可感,除了这样的一个重要的特征之外,菲利普·迪克这部小说的写作采取的是连续的大段的内心独白。这些内心独白,经由菲利普·迪克式的修辞而呈现出一种密集的神经质的语词之流,一种经常是没有意义的,同时又是极度紧张的、极度焦虑的语流。他用这样的一种大段的内心独白和故事中的对话,其实从来没有一个彼此抵达的发声,来构造并传递了赛博朋克世界当中的主人公的那种张皇无着,那种危机临头、大难临头而无路可逃的绝望,同时,也是一种独狼式的,想杀出一条血路,争出一线生机的生命状态。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赛博朋克是菲利普·迪克所开启的一个科幻小说的脉络。其实他极大程度地延续了同时代的一种更有传统的美国硬汉侦探小说的书写方式。都市当中的边缘人,都市当中的弃民,携带着深刻的内心黑暗,但是又在他们自己也不愿意去直视的内心深处存在着某一种正义的、某一种梦想的、某一种情感的力量。所以也正是这种力量构成了小说当中的一种提问形态,就是说,有没有可能在人类的个体与个体之间,我们达成的不是性而是爱呢?尽管他得到的回答说,爱不过是性的别名。他也就引申出了一组对人类行为、人类情感的核心追问,关于性与爱:在什么意义上,我们的身体与我们的情感,我们的肉身与我们的灵魂,我们的这种移情能力和我们的深切的爱的需求和爱的给予,是可能达成一致的,是可能彼此区隔,又彼此连接的?
当然,在这个小说当中,他设置了另外一个重要的人物,就是那个已经感染的被蔑称为“鸡头”或者“蚂蚁头”的弃民的角色约翰·伊希尔多(John Isidore)。这个角色曾经试图隐匿这个逃亡的仿生人,试图经由和仿生人的交往,获得他在人类社会当中完全不可能获得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他设置了这样一个沉溺在默瑟的世界当中的,更为边缘、更为底层的小人物。也就是在这条线索当中,展示出了菲利普·迪克写作的另外一个特质,或者说另外一种饱满与力度。在这样的一个设置当中,仿生人作为逃奴,他的核心问题似乎在于我们为什么不能移情于这些人。而也正是在约翰·伊希尔多这个角色的脉络当中,他展现了仿生人的残忍。仿生人同样分享人类社会对这些残缺人的蔑视、无视和暴力。这是一个暴力的循环,这又是一个梦想的连接,仿生人梦想战胜他们短暂的那个生命期限,仿生人试图去建立起仿生人与仿生人之间的认同,并且希望自己能够被人类社会给予更人道的、更公正的待遇的梦想。双重的相互背反和相互循环与连接,构成了菲利普·迪克的写作,及其赛博朋克的写作当中的这一份饱满。当我们今天面临着通用人工智能的全面应用,面临着可能就是叫人形机器人,或者说仿生机器人很可能将走进我们的生活的时刻,这部小说的阅读会有另外一重非常有趣的特质。
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小说的前提之下,出现了1982年的这个电影名片《银翼杀手》。在世界电影史上、在世界科幻电影史上,《银翼杀手》与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并称“科幻电影双峰”。它们是科幻电影作为战后兴起的一个美国电影类型的某一种至高峰,甚至在评论者和研究者看来,它是迄今也未能被企及的。即使在不久以前,《银翼杀手2049》在全球公演,大概仍然完全没有达到1982年的《银翼杀手》作为科幻电影高峰抵达的高度。
尽管就像所有的文学作品和电影作品一样,永远是见仁见智的,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部作品,但是这一次,为了和大家分享,我重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相反就是有了一种更充分的或者更细腻的喜爱。这部电影的改编可以想见是相当好莱坞的,因为它更直接地延伸了一条线索,放入了一个核心情节,就是爱情,关于里克爱上了瑞秋,瑞秋爱上了里克。当然,它对原作的一个基本的改变是在测定瑞秋是一个仿生人之前,瑞秋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仿生人。她沉浸在移植的记忆当中,充分地相信自己是一个所谓的正常人类。当她的身份被揭露的时候,她是如此的张皇无措,以至于她只能去向她的揭露者寻找某一种同情和保护。电影把爱情作为故事中的一个重要的线索。
同时,也就像好莱坞电影改编一样,它一定比原作更狗血,所以它设置了仿生人情侣之间的无尽深情。它设置了罗伊(Roy)这样的一个被制造出来的超级杀手来作为里克的对手,来作为最后一个被里克所杀戮的对象,来展开电影的核心冲突,来构成好莱坞电影所必需的那个情节团块,就是后三分之一一定有一场集中的、大场景的、充满奇观的打斗。他用这样的方法来完成了这个电影改编。但是这部1982年的电影大大高出了同时代的电影。当然,就像所有的优秀的商业电影和优秀的好莱坞电影一样,它以它奇特的、迷人的、华美的造型手段而著称。
事实上,熟悉电影史的朋友或者影迷朋友会很容易地在这部电影当中看到它自己的电影渊源和电影脉络。它毫无疑问地来自弗里茨·朗(Fritz Lang)的《大都会》这样的一种关于未来城市、未来现实的造型和构思。于是在电影当中的一个核心的情节,也是影片刚刚出现的第一个场景,就是那个仿生人公司像金字塔、像圣殿一样的极端宏大的奇特的空间造型。它也沿用了在《大都会》当中已经出现的飞车,把大都市的繁忙的街道转移到空中,形成一种更强烈的视觉的冲击和震撼。同时这部电影转移或者延续了战后好莱坞的一个最具成就的类型脉络,就是“黑色电影”。故事几乎在夜晚发生,黑影重重,光影变幻,光成为电影当中一个非常重要和基本的造型手段。人物始终是处在多重的光影、投影、百叶窗的阴影、折影当中。光作为一个电影基本的造型手段,在电影当中几乎达到了美轮美奂的程度。同时它也就奠基了此后我们对于科幻电影,其实是赛博朋克的科幻电影的一个基本认知,就是极端丰富的,我们现在会称之为“光污染”的都市夜景,广告牌、霓虹灯、各种光照、各种不同的光源的光射所遮掩了的废土的穷街陋巷,那种极度的华丽和富足与极度的荒芜并存在电影的造型空间和造型系统当中,它在这样的故事当中展开了赏金杀手的一天。
也许更喜欢高雅艺术或者严肃艺术的朋友会觉得非常狗血的是,在电影当中,他设置了一个原作所没有的重要的反转,也就是在最后的大决斗的情节团块当中,我们最早看到的是罗伊这个角色的魔化,或者是兽化、狂躁化,然后甚至设置了他不断地用动物的身体姿态发出狼嚎的一些场景。他轻松地用头撞破墙壁,破墙露出一颗头颅来威胁和玩弄里克·德卡,但是却在最后关键的时刻,当德卡已经要摔下高楼的时候,他只手把他提上了楼层,然后他盘腿坐下,念出了那段非常著名的对白。他说:“我曾看见人类无法想象的美,我曾看见太空战舰在猎户星座旁熊熊燃烧,我曾看见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烁。所有的过往都将消失于时间,如同泪水消失于雨中。死亡的时刻,到了。”然后,他名副其实地坐化了。
电影当中其实大量地借助东方元素。实际上那个城市空间当中,城市街道的造型很类似于上世纪80年代香港的旺角或者庙街那样的造型空间。而事实上,在城市街道涌动的人群当中,导演用心地放置了几乎全世界在1980年代之初的所有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政体之下的人们的造型体系。所以在这儿,他最后毫无疑问是极端自觉地让罗伊坐化,给了他一种神一样的、神圣的境界和形象。他也用这种方式转译了菲利普·迪克的那个主题:所谓人类的高尚,所谓人类的独一无二,所谓人类的移情,而唯独不能移情于仿生人,或者说人类的所有的高尚都是建立在曾经我们对自然的盘剥,我们对异民族的盘剥,我们对于整个大自然的破坏和掠夺之上,那么所谓人的独一无二,所谓大写的人,又是何以成立的呢?电影就是在这样的一系列的改编之下,在这个最后里克和瑞秋双双出走的结局当中来达成的。
事实上,近年来由于《银翼杀手2049》的上演,1982年的《银翼杀手》再度进入到人们的视野当中,再度被人们关注。但是非常有趣的是,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了一个全民竞猜之上,就是关于里克是不是一个仿生人的这样的一个竞猜之中。在我看来,竞猜本身的意义不是那么重大。因为事实上这一次我查找资料的时候发现,原作作者和两位编剧坚持认为里克一定是人类,而导演自己认为里克必须是仿生人,否则这个叙事本身就没有意义。换句话说,主创人员自身没有达成共识,所以每一种理解都是成立的。而那个所谓核心的支撑可以理解为里克就是一个仿生人,也可以理解为那是一种好莱坞式的和解或者好莱坞式的温情。因为他们设置了盖夫(Gaff)这个角色,就是在电影当中始终阴森邪恶的警局雇员。而最后他在里克的家门口留下了那只纸捏的独角兽,而此前我们知道这是里克的梦,这似乎成了里克是仿生人的证据。但是其实,在我看来有另外一种解释,就是盖夫跟他分手的时候,笑着说了一句,“她恐怕是活不成了”,这个“她”应该指的是瑞秋。而当里克回到家里的时候,瑞秋安然无恙。那么留在地上的那个锡箔纸小动物(独角兽)其实不过告诉你说,盖夫来过,而盖夫给这对有情人一条生路。也就是在拿起了锡箔纸小动物的那个时刻,里克展颜一笑,我想也可以理解为那是一个会心和和解的时刻。总要给有情人一条活路,好莱坞曾经长久坚守的底线就是爱情的拯救力。我们相信爱情作为普通人可能遭遇的生命中的奇迹可能具有的力量。
尽管今天所有的这一切都在重新被书写和重新被质询,可是选择这部科幻名作,不仅是因为想跟大家分享科幻写作和科幻电影这个类型,同时也是在于这个类型不期然地再一次地与我们的现实相遇,与我们的现实碰撞。在我们仍然怀抱着对科学进步的梦想之际,在我们仍然欢呼新的技术给我们带来便利之际,科幻小说作为曾经的20世纪在核威胁之下所成为的文明预警者,也许会给我们提供一个更丰富的思路和一个更宽广的视野。
谢谢大家!
好,内容听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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