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期 | “附近视角”和“乡绅态度”(音频版)

「启发俱乐部」,每周有进步。你好,我是罗胖,罗振宇。

这里是由一汽大众·奥迪独家冠名播出的「启发俱乐部」。这里是北京第十场。

感谢奥迪的朋友们。还要感谢今天晚上买票来看的71名观众。提醒今天到场的各位观众,「启发俱乐部」的所有买票入场的观众,都会领到一个徽章。徽章是编号的,您现在参加的是这个场合的第二场,所以今天是从68号编到139号,我们会一直编下去。

建议各位这个徽章不要弄丢。天知道多年之后,我们凭借这个徽章相认,会发生什么奇妙的缘分。

支持我们的方式现在很明显有两种,一种是买票来看我们的「启发俱乐部」,还有一种是买奥迪车,两种方式都算是对我们的支持。开个玩笑。反正我们都是那样一种人,用奥迪的话来说,都是要“成为更强大的自己”。

上周的「启发俱乐部」,我说要好好聊聊这本书:《牛津笔记》。

今天我也把这本书的作者,著名新闻人,现在是上海复旦大学新闻系的教授,张力奋老师请到了现场。

在请出张力奋老师跟我们分享之前,我先说说,我为啥喜欢这本书。权当是我先给力奋老师交一篇口头小作文,谈谈读后感。

简单说吧,因为一个词——“附近”。

你发现没有?我们通常看的书,要么很自我,要么很遥远。

探索自我的书很多,过去主要是诗歌散文小说,现在多了,很多小说干脆懒得离现实世界,几百万字的书,前一千字就先穿越了再说。甚至连穿越也懒得,直接架空。脱离了现实,然后再去演绎忠奸善恶、爱恨情仇。

遥远的书就更多了。我爱看的书,大都是这种遥远的书。看书的过程,就像一个二踢脚的炮仗。“啪”,先把自己发射到高处,凌驾于时空之上。手搭凉棚,四面观瞧,“八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爽!然后再“啪”的一声,得出来一个简洁的结论。放二踢脚的过程完成。

这种书现在仍然是我的最爱。我是一个“模型搜集爱好者”嘛。

但是,看到张力奋老师的这本《牛津笔记》,让我知道,哦?原来,在遥远和自我之间,还有一个广袤的中间地带,也有好看的书。既不自我,也不遥远,那是什么?不就是这两个字——“附近”嘛。

同样一件事物,放在遥远的目光下,和放在附近的目光下,看到的景象是不一样的。

举个例子,比如我提到一个词,“中国大妈”,尤其是到国外参加旅行团的中国大妈,请问你第一印象是什么?

不顾场合大声喧哗?爱占小便宜?摆各种夸张的姿势拍照?反正也就是这些词。总之,偏负面的印象。

但是,我们看看这本《牛津笔记》里面的中国大妈的样子——

“少年时学业荒废,年轻时经受磨难,下乡插过队,中年刚过下岗失业,承担家务,养儿育女,赡养老人。她们生存力极强,甘冒风险,甚至不知风险为何物。与丈夫相比,她们霸气、强悍,将埋怨与坎坷炼成了无所畏惧,神经粗壮,超常乐观。她们文化虽低,不通一字英文,却是到外面世界看看愿望最强烈的中国人。”

两年前,力奋老师陪他父亲从上海到韩国观光。豪华邮轮上,健身房里一群60岁开外的大妈正玩跑步机。因不知道如何操作,一位胖大妈突然从跑动的履带上滚落下来。力奋老师赶紧跑上前,扶她起来。她拍拍衣服,继续勇敢地鼓励同伴上去一试,天地无畏。

张老师写到:“在那些地方,中国大叔绝迹。中国大妈才是新兴人类。世界都是她们的掌上玩偶。”

你看,这就是带着一个善意的视角,贴近对象才能看到的东西。稍稍远一点,哪怕只隔了一条街,对面传过来的大妈广场舞的音乐都会让我们烦躁不堪。

在这本书里面,你能看到大量这样的“附近”视角的观察。草木、动物、小路、建筑、人物、风貌,都被编织进了一个感知系统,然后再呈现出来。

这种文风,我们在18、19世纪,欧洲探险家的那些游记作品里还能看到。但是,现在是越来越罕见了。为什么呢?

牛津大学的人类学家,也是咱们中国学者项飙老师说过——现代社会的一个总体趋势:消灭附近。

对,我们关心的东西,要么就越来越小,变成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要么就越来越大,变成一个生活在抽象环境中的人。

最近在网上看到过一张段子。说不同收入的男生睡前在想什么?

月薪5万的在想:团队需要再整合一下。

月薪3万的在想:那个方案还需要再改改。

月薪2万的在想:那个客户到底喜欢什么。

月薪5千的在想:华为P40的像素肯定吊打苹果。

月薪3千的在想:宾利添越肯定不如迈巴赫s600。

月薪2千的在想:俄罗斯对北约东扩的态度对美国全球战略的影响。

你发现没有?在这张表里,没有身边的亲人,没有邻居,没有社区,没有过客,总之,就是没有附近。

那你说这样生活有什么问题吗?也挺好。但是有一个潜在的风险,就是没有根基,容易松动,容易被忽悠。

项飙在《把自己作为方法》这本书里面举了上个世纪60年代的一个例子。

上个世纪60年代,德国的一帮年轻人上街游行,反对当时正在打的越战。这当然没有错。反对战争,呼吁和平,这有什么不对。

但是思想家阿伦特出来问了一个问题:你想清楚了吗?越战究竟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要知道,当时美国人也在反对越战。德国年轻人也在反对越战。他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呢?

美国当时实行的抽签征兵制。适龄的人,只要抽签抽中了,都要去当兵。那个时代的美国,如果逃避兵役,这是一件很不名誉的事情。福特汽车创始人老福特,他不肯让宝贝独生子小福特上战场,结果被美国人骂惨了。

这就带来一个结果。如果打越战,那所有人都要问一句,我为什么要去?我为什么要把我的孩子,我的恋人,我自己送到亚洲某个地方去送死?如果说服力不足,大家当然拼死反对。他捍卫的,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一种近在迟尺,性命攸关的利益。

但是德国青年呢?他们反战,捍卫的一种原则,一种观念。这没有错。但是,你懂得,仅仅靠原则和观念驱动的行为,如果是一个群体,是很难持续下去的。行动是得不到意义支撑的。

所以,汉娜·阿伦特说,不见得要反对你们的行动,但是你们的行动有没有根基,你们要想清楚。

说到这儿,我还要谈一段公案。

当年美国采取抽签征兵制,以至于越战打不下去。到了尼克松总统的时候,就接受了经济学家弗里德曼的建议,把兵制改了,改成了“募兵制”。简单说,就是国家出钱,雇人当兵。

表面上这是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你想啊,好处很多啊。当兵自愿嘛,不愿当兵的人自由了,愿意当兵的人有了职业出路,而且军队的战斗力也提高了。多好?

从1972年开始,美国的兵制就是这样了。但是,后来中国的经济学家张五常就提出了一个相反的看法。说募兵制的坏处可能被低估了。

征兵制之下,美国政府想发动外战,一定要获得舆论的支持。一场战争如果把美国人拖住,子弟兵源源不断填入,民间马上就会有反战运动。在征兵制下,战争事关每个人的利益,亲人和身边朋友很可能就被征选入伍,全民都会关注。

如果实行募兵制呢?国家对战争的约束力就会减弱,因为战争和普通民众没什么关系,军人对国家的责任感也会减弱。当兵只是收入可观的职业,国防部只是类似麦当劳那样的雇主,年轻人并不是怀着“报国之心”参军,而是出于各种目的。

此外,张五常认为,募兵制带来最严重的后果是:支持美国发动战争的力量,会急剧加强。包括军火商,也包括私人武装企业,和渴望翻身的好战年轻人。

而制衡美国政府发动战争的力量,就越来越少,战争成为和普通美国人无关的事情,变成电视上热热闹闹的新闻。

那反战的力量从哪里找呢?

所以,张五常担心美国军队,他们会成为利益集团,他们谋求私利,没有对国家的责任感,反而极力怂恿政府发动战争。张五常甚至说,2003年以后,美国先后发动伊拉克战争、叙利亚战争,就是国内缺乏制衡力量的结果。

你看,一个宏观上的事,如果抽离了在现实生活中的根,看起来即使千好万好,带来的后果其实是不可测的。

类似的事情,在经济上也有体现。比如一个国家的经济,过度金融化,制造业没有了。看起来效率更高了,但是带来的后果,也是根基不稳。

你想,制造业是什么?制造业是现实社会的锚啊。

如果没有好的港口、高速公路、机场、铁路,工厂就办不起来。其他什么平稳的电力、水资源供应,安全环境,税收环境,学校医院商场的配套,缺一样都留不住人。

你再想想金融业,华尔街精英,他们对外界的需求可能就只有连接纽约、伦敦、东京、香港、迪拜、法兰克福等等几个超级大都市的空中航线,和城市中的五星级酒店而已。有这些他们就能正常工作,而且赚大钱。至于社会其他部分,好也罢歹也罢,对他们来说,都意义不大。

对,金融业不需要“附近”。 而制造业必须有,而且得小心翼翼地呵护好它的“附近”。所以,制造业是娇嫩的花朵,是一个社会治理水平的晴雨表。

拉回来说到这本书,说到什么叫“附近的视角”。我们是人,我们并不是生活在自己的私利当中,那是动物也能办到的事。我们是人,我们生活在真实的、附近的社区当中,我们不可能跳到那些原则、那些抽象的观念里面和远方的人形成真正的互动,这才是我们真实的生活环境。通过力奋老师的这本书我们看到了这种态度的回归,就是重新打开眼睛看自己周边世界是什么样。

你说既不远也不近叫附近,请问这种状态我们能不能再换一个词来形容它,同样在项飙老师的书里,《把自己作为方法》,我又看到了一个词,叫“乡绅态度”。什么叫乡绅态度?你会发现中国古代都有这样的一群人叫乡绅,当然这个词,现代汉语中已经多多少少被污染了,我们能够联想起的是土豪劣绅,请注意指的是劣绅。我小时候就见过这样的人,比如你到村里去,村里面当然没有地主了,村里小学的校长,他有点知识,村里好几代人他都教过,他在村里特别有发言权,大家尊重他,这种人叫乡绅。

我自己总结项飙的看法。他说乡绅态度有这么两个特点:

第一,它的立足点是自己的小世界。他没有什么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不会居高临下地说话。他是生活在一个具体的社区里面的。

过去的乡绅,很重要的工作就是保护井水的问题,鸡被偷了怎么协调的问题,光是原则是不够的。在这本《牛津笔记》里面你也会看到这样的段落。比如有人说,建设一所大学,大师比大楼重要。这个说法也没错,但它的态度是居高临下的。力奋老师在这本书里就说了,大楼其实也重要啦。我给你读其中的一段。

“大学的楼不是一般建筑,得像大学,有知识之庄严,人格之崇高。静水流深,思想方有家园。没有学院的塔尖、方庭、礼拜堂,没有绿荫怀抱,没有博德利图书馆(Bodleian),没有阿什莫林(Ashmolean)博物馆,没有植物园,牛津就只能剥掉了衣裳裸奔。近年,中国的大学新楼林立,多半面目雷同且平庸,不见性灵,何谈愉悦。想到它们还要粗陋地立在那里很多年,实在不堪。一所大学,若没有大师,已很遗憾。若连一栋有品位的建筑都没有,那就是罪过了。”

第二,乡绅态度还有一个立足点,就是能和大的结构、大的话语沟通。一个中国古代的乡绅就是这样,自小读圣贤书,参加科举,奔赴京城为官,老了还是要回到乡土。他的精神世界是认同那个大的理想的。佛门有一个词,叫“万川映月”。天上的月亮只有一轮,但是那个大的东西是映照在天下每一条河流,每一口水井里的。

因为立足小世界,所以乡绅态度很温和。激烈没有用,他要解决问题。

因为沟通大世界,所以乡绅态度很好奇。因为他要从里到外地去慢慢推进,构建小世界。

上面说的这几点:小世界、大世界、温和、好奇,你在力奋老师的这本书《牛津笔记》里面都能找到。

好了,这是我作为一个读者,对这本书的一个小小的读后感。一个口头小作文。下面我就请出张力奋老师。

也向不熟悉的朋友简单介绍一下力奋老师。

力奋老师是八十年代中从复旦新闻系毕业,然后就留校当辅导员,两年辅导员两年班主任,他手下带出来的那些人都是中国新闻业的大咖,比如光线的王长田、新浪的曹国伟都是张力奋老师班上的学生,包括上海报业集团老总裘新。

力奋老师留学,然后在英国金融日报。金融日报是1888年创办的,在中国创办了英国金融时报的中文版FT中文网,他干了十几年的总编,2015年回到了复旦新闻系当教授,现在又在当学者。

我曾经干过十年的媒体,对我来说力奋老师算我们这行的老行尊,是这样一个行业的地位。今天他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学新闻系这样一个前辈,跟我哪怕是讲一些感慨,在他的面前我都觉得特别享受,

好,我就请上张力奋老师,请他说说写这本书要传达的东西,顺便也给我批改一下作业。

我跟老罗认识很多年,但这是第一次来到启发俱乐部,我还记得在2001年海南岛的三亚,老罗那时候已经决定从中央电视台突围,但是还没有想清楚要做什么,我记得在那个晚上,老罗向我透露了他可能想做的一件事情,经过十年,他终于得到了。

刚才“附近”这两个字,其实我没有想到过。但是,我今天开了一个玩笑,我说,最近我从美国回来发现,有关植发的广告一直尾随着我,所以有一个词,叫“孕妇效应”,在孕妇眼中看到的到处都是孕妇。我记得我有一次骨折后,看到的全世界都是受难的、瘸着腿伤着手的人,这也是老罗讲的附近的世界。

我是第一次出电子书,把这部处女作给「得到」,「得到」得到了这样的一本书,我也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今天老罗要我来说一说《牛津笔记》,大家都可以去读,老罗刚才已经说了,我不是一个喜欢重大叙事、宏大叙事的人,所以我觉得我的写作是在描述这个世界,我希望能够让我的读者感受到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

为什么要写《牛津笔记》这样一本书?其实在它的背后,我更希望说的是一个一直困扰我作为一个中国人的问题,就是我们如何来解决我们的记忆,以及我们如何记录和保持我们的记忆。我相信这个问题是我在1988年离开上海复旦去英国留学的时候,困扰我至今的问题,所以我是希望能够在2017年、在牛津的70天的时间里把这个世界的感受装到《牛津笔记》当中。

三年前,我做了一件事情,现在想起来还是一个比较大的,我个人史上一个非常大的事情,就是我把从伦敦家里的75箱书,从伦敦运回了复旦,我记得当这些书运到复旦的时候,搬运工人跟我说,张老师你这些书加起来差不多有2.7吨。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事件。

但是到了老罗现在讲的电子书时代,大家都知道,我们现在一个光盘可以储存50亿的字节,每个光盘至少可以储存5000本书,我们从印刷文明的附近,到现在数字文明的附近,其实我们有了一个极大的跨越,这个跨越对我们人、作为一种存在来说是一个重要的事情,这是我们今天想要说的一件事情。

中国可考的历史有5000多年,在座的很多人对英国有兴趣,但英国可考的历史最多不超过1500年,在中国面前,它是一个新兴的国家,但是为什么我们一谈到英国,我们觉得它像古希腊,像古罗马,像一个古国,这是由于它对历史的态度。在这本书当中,我想看一看,一个古老的中国如何来看待另外一个相对年轻,但是又给你一种非常古老的、怀念的文化,它到底是什么。老罗说这本书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书,我觉得这是一个“四不像”的书,至少在文体上非常难以界定,我说它是一本混血的书。

我不知道在座的有多少朋友知道有一位中国的华裔作者叫蒋彝,这个人非常有意思,他是一个百分之百的中国人,生于江西九江,曾经参加过北伐,学的是化学,后来到英国留学,他在英语世界中被认为是旅行文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到了英国以后,几乎从来不用他的母语写作,他总共写了超过20本对世界上重要的城市的,每一个城市他写一本书,从伦敦到爱丁堡,到牛津,到波士顿,到纽约,写过很多很多的城市。

但我每次看他的书,我觉得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他从来没有忘记老罗刚才所讲的“附近”,他永远把“附近”作为他人生和感情体验当中非常重要的一种参照。他离开中国九江的时候刚刚过了20岁,当他在70年回到中国的时候,已经70多岁,整整离开半个世纪,但是他依然能够讲一口非常非常有味道的九江话,能够画非常有中国风格的画,能够写一笔非常好的中国字。

大家都知道钱钟书吧,钱钟书的母校,也就是牛津大学埃克赛特学院,他们告诉我说,有关钱钟书的文字和档案资料,目前存档的还有25件,但是大部分从不公开,因为这是属于他个人的,当时我就跟埃克赛特图书馆的馆长说,能不能拿出一件来,最后他们拿出了这一件。

这是钱钟书先生1930年到牛津报到以后,他的副院长对他面试的一个记录,其中最有意思的,他讲了两件事情,钱钟书先生跟他的副院长说,我姓钱,跟法语的“狗”发音非常接近,拜托在学院里面你们一定换一个发音,否则我每天会闹成大笑话。另外,他说到刚到牛津的第一天就摔掉了半颗门牙。

所以,大家可以想像一下,在将近一个世纪之前,一个中国人来到牛津的时候,他和当时的文化之间所出现的一种碰撞,最有意思的是,这些资料还都保留下来了。

这是我在过去三年、回到母校复旦以后,花了不少时间来说服他们,我希望我们能重建学校的档案,重建学院的档案。当我看到钱钟书先生当年在牛津短短的三年时间,还保留下了如此完整的、有关他的学习档案时,我们就在考虑的一个问题。也就是今天我要讲的,我们如何来保持记忆、如何来记录记忆。

大家都知道,牛津有一个非常有名的Oxford Union,不是牛津的学生会,指的是牛津的辩论社,目前为止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一个辩论社,几乎每个晚上都有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些公众人物在那里演讲,或者学生在就一些大的问题、宏大的叙事的问题,在做辩论。

我记得我看到过一本书中说,在希特勒决定向欧洲开战之前,牛津辩论社曾经有过一次非常出名的辩论,就是说一旦纳粹对英国开战,英国学生应该持有什么样的一种态度。当时令丘吉尔感到非常非常暴怒的一件事情就是,当时牛津的学生以大多数的反对票否决了这个提议,说如果开战的话,我们将决定不站在政府的一边,我们不支持对德国宣战。

但是实际上的一个情况,下面我想专门讲一本书,这本书叫《OXFORD UNIVERSITY ROLL OF SERVICE》。

这本书是从头到尾记录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牛津大学的学生最后奔赴战场的、所有人的资料,每个人会有两行,某某,生日,哪个学院,什么时间参军,奔赴哪个战场,是否受过伤,是否最后阵亡,如果阵亡的话,他埋葬在哪里,整个一本书完完全全记录了牛津师生对一战的贡献。我特别注意到当时的这个编辑,特别提到他们是花了多长时间编撰的这本书。

我今天主要想讲三个事,第一个问题,刚才提到记忆的问题,我认为个人的记忆是极不可靠的,为了这本书,我大概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希望能够核实一下我的记忆是否准确,幸好我还保存了30多年前的一些日记,或者说类似日记的一些记忆,我才发现如果没有这样的一些文字材料的存在,我会断然地认为有些事情在世界上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所以我们的记忆是极不可靠的。

如果我们的记忆很不可靠,我们的文明如何来保存记忆?我们又将保存记忆的职责给谁?比如这本书在开印前两天,非常幸运,我发现了一个非常大的错误。

大家知道,在二战期间,纳粹上台以后,德国有三个非常重要的物理学家,第一个大家都知道,爱因斯坦,他是个犹太人,他非常早的就闻出了味道,最后决定流亡美国。还有两个重要物理学家,都是研究量子物理的,一个叫海森堡,还有一个叫普朗克,我当时发现这两位在国际地位相同的物理学家,一个是反纳粹的,另一个是拥护纳粹的,但我的记忆就发生了非常大的错误,我把两个人对纳粹的态度完全搞反了,所以我说,我们对自己的记忆不要有过度的自信。

但是记忆,特别是个人的记忆,我特别想说的是,我是一个不相信宏大叙事的人,我宁肯相信碎片化的记忆。碎片化的记忆,毕竟对我们最后还原真相、还原我们的记忆提供了一个基础,所以我认为宏大的叙事是记忆之墓。

那么,历史记忆为什么重要,尤其对我们中国这样一个有古文明传统的国家,一方面我们有古文明,同时大家是否有这个感觉,在过去的二、三十年当中,中国越来越成为一个短记忆的社会,我们的记忆越来越短,我相信我们在座的朋友,几乎已经很难想象一个月以前我们在讨论什么话题,为什么?是因为技术,是因为我们整个社会发展的速度,还是因为其他更加深层的一些文化的原因,是不是我们自己选择了忘却,选择忘却对我们来说是不是一种更好的保护呢?《牛津笔记》当中的一句话,我希望能够启发大家的就是:记忆对一个民族、对一个国家、对一个个人所具备的意义。

第二个问题就是记忆是要靠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下面那张照片在我的书中有比较详尽的描述,这是我在牛津客座的学院叫“新学院”拍摄的。大家都知道所有的牛津和剑桥学院建制中一定要有类似于哈利·波特小说里那么大的餐厅,这就是新学院的餐厅。

这个牛津餐厅的“栋梁之谜”是什么意思呢?

故事是这样说的,每两年、每个学院都会请人专门查建筑木头有没有蛀虫,在二十世纪初,发现整个横梁,直径2米、长度45米的梁已经被蛀空了,当时他们遍查了所有地方,他们都无法找到能够更换这个梁的新柱子。

当时有一个院士就说,我们在英国各地有那么多的地产,说不定哪块森林里面真的种了哪些树就是为了让我们今天能够找到这样一个木头来换,后来果然他们在距离牛津300多公里的地方找到了一个管家。管家说我们已经等了很多代,每一代管家退休的时候都会留下一句话说,那片森林里面的那些木头是专门为这个餐厅有朝一日需要换木头的。你看,记忆是这样保持下来的。

刚才说我们的记忆是不可靠的,个体的记忆、国家的记忆需要一种好的语言、一种干净的语言、一种能够思辨的语言来完成。

这张照片是英国舰队街,所有英国新闻报业都集中在那里。

那里有个传统,当一个同事退休或者离职的时候,当他完成最后一天工作的时候,他的同行如何来表示对他一生工作的尊敬。我当时在英国伦敦《金融时报》工作的时候,有时候突然之间会听到我们办公桌上有人轻轻的敲桌子声音,然后你就听到从这张桌子到另外一张桌子,最后所有同事都在敲桌子。为什么他们无法起立去送这个同事?是因为往往在5点到6点的时候正是报纸的截稿期,没有一个人能够离开他们的座位,所以就以这样的方式来告别这个同事。

中国现在在成为一个新的生存状态的时候,我有时候发现我们的母语过于模糊,我们的母语非常难和其他文化有沟通,我们的语言需要一种复兴。

我记得20多年前,我正好去哈佛做一个节目,去看望了赵元任先生的女儿赵如兰,她是哈佛历史上的第一个华语教授,她是个音乐学家。所以我当时就表达了对她的父辈也就是赵元任、胡适先生的崇敬之情,他们到美国留学参加的第一个组织叫全球公民俱乐部,我希望我们这代人对这个世界、对世界各地的文化包括我们自己的母语的遗产,也能够同样有这样一种包容的心情。

刚才老罗提到我陪父亲去游轮上的故事,最后我以另外一次游轮经历来作为今天发言的结尾。

2012年我带父亲从伦敦出发,整整十一天时间到了俄罗斯、彼得堡再回来,游轮上乘客加上船员将近6千人,总共有69种护照,父亲当时是船上唯一一个拿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的,所以他非常自豪,因为船长特别提到我们这个船上还有一位是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乘客。

最后一天有一个告别晚宴,挪威籍的船长说在座的来自65个国家的人,宗教不同、文化不同、语言不同,几乎所有的方面都不同,但是能够在这条船上和睦相处了11天,他说我希望这条船应该是最好的世界和最好的未来。我想以此来结束我今天已经超时的演讲,谢谢大家的包容。

这里是由一汽大众·奥迪冠名的「启发俱乐部」。

我感慨两句,稿子里都没写,像奥迪这样的赞助商,对我们来说它意味着什么呢?用附近的视角来看它,它就不一样,你要用自我的视角来看,我有名我有流量,你给我钱不是应该的吗,这很自我。

还有种看法看,这就是个交易,从宏观来看,这是市场很重要的交易,彼此尽责就完了。但是你要用附近的视角来看这件事就不一样。我们「启发俱乐部」刚开始办,也没什么名气,人家在刚开始就支持你,而且是那么大的品牌支持你,这就是一个村里人家帮过你一回,在你重要的时候帮过你一回,不是合同能够约定我们之间的关系,这就是一种附近的视角。

我们的老用户都知道我们有一个习惯,比如跨年演讲结束之后,第二天「罗辑思维」的微信公众号都会发一篇,恰恰不是我们自己怎么样,而是所有帮助我们把这场演讲做成的供应商,那张名单,哪怕是一个灯光师傅,我们的化妆、服装、现场的装置、键盘老师,这个键盘老师是一直跟着我们做音乐的,这样老师的名单我们都会公布,向他们致谢,这就是附近的眼光。

不是你给了钱、你已经付了款,我们之间的交情就了结了,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共同体里面的。

听完了力奋老师刚才说的,我来发表一点感言。

刚才力奋老师一直在讲记录和记忆,记录和记忆可以帮助我们干什么呢?帮助我们构建一个更真实的世界。更真实的世界有什么好处呢?

我在准备今天的分享之前想到了一本书,这是我近些年来读书一个很有趣的记忆。请注意这几年我读书的趣味也在转,为什么今天我要把《牛津笔记》这本书这么隆重地推荐给你,这是我的一种新趣味。我最近几年大量地喜欢读回忆录,这种个人视角的东西。我这几年读的一个挺好的回忆录是王鼎钧先生的回忆录,一共四本。

在王鼎钧先生的这本回忆录里面,说到一个细节,早年基督教在中国传教很难啊。教会的手法,刚开始是撒钱,做慈善等等,但是利益诱惑,解决不了真诚的信仰问题。后来发现,有一种效应在民间底层发酵,有一些贫苦妇女开始自觉加入基督教。她们有两个很重要的动机。

第一,按照基督教的教义,只能信仰上帝,不能拜别的神,所以,这些妇女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不参加大家族的那些仪式,避开大家族内部对妇女的压迫。

第二,教会经常召集信众唱赞美诗。那个时候的习俗是,妇女不能无故唱曲。妇女哭可以,但是唱歌就是不正经。所以,教会成了她们唯一可以唱歌的地方。

当时看到这段记录,我就非常惊讶。如果没有王鼎钧这寥寥几笔的记录,可能永远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基督教能在中国传播开来。

教会会说,这是精神的感召。中国人会说,宗教是穷人的鸦片。抽象看,可能也都对。但是,没有这种深入到细节的记录,没有当事人的真实感知,这段因由可能从此就被埋没在历史深处了。

你看,同样一件事,以不同的分辨率去看它,我们得出的观感是完全不同的。详实的记录,让我们可以构建一个真实的、具体的世界。

我们「得到大学」的校训:“具体、坚忍、好奇、开放”。第一个词就是具体。这个词太让人着迷了。

如果不是一个具体的人我跟你没法聊,你不生活在社区,你没有自己的奋斗目标,你没有自己的社会网络,你不把自己的根扎在一个事里,我跟你是没有办法产生真正的交集,我们都在提倡这种具体的精神。具体就是靠一笔一笔的记录,生活在具体的社会网络中、生活在附近的人,他才能构建出来。

所以生活在具体的世界里面,第一个好处就是他不会被忽悠,就像我刚才讲的乡绅,乡绅是不会被忽悠的。

比如说,婆媳吵架,他当然知道婆媳吵架不管谁对谁错,媳妇先亏了理,这是中国传统的忠孝儒家的价值主张。他懂他也知道,但是他不会这么粗暴的解决问题,因为他知道好多事,比如这个婆婆也不是东西,比如她那个儿子实在是太“脓包”了,比如这个家庭实际上矛盾特别久,是好几代人的事,再比如这个媳妇跟她婆婆的矛盾,其实是她的妯娌挑拨的,作为乡绅他全明白。所以他处理这种问题的时候,大的原则和小的具体的情况全能处理好,他就不会被那些抽象的东西给忽悠掉。

在力奋老师的这本书中,我就看到一句话:

“英国人热衷谈论的日常话题有三类:天气、做菜、还有狗。”

你看,这三件事都很具体。确实,英国人可以说是整个现代人类社会的开创者,很多底层规则都来自于英国人的创造。但是,现代社会的那些大词,要么就是法国人,要么就是德国人,要么就是美国人提出来的。

可不吗?比如我们借用前面谈的那个概念“乡绅态度”,一个负责任的、浸入到具体的小世界里的乡绅,会怎么看待村子里发生的事?

请大家注意看,一个在外人看起来明显正确的选择,在一个真实、具体的乡村世界里,要有多少复杂的考量。不身在其中,千万不要轻言对错。

有智慧的老绅士是不会被忽悠的。

在抽象层面无解的事,在具体层面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解决方案。

我举个小例子:「得到大学」招生,有一个填写推荐人的步骤。很多人就觉得,我是不是要找一些特别有名有地位的人来推荐啊?其实不用。为啥?因为我们都知道,很多推荐信是怎么回事。你找身边的人推荐就行,哪怕老公推荐老婆都行。

我们的方式很特别,初始通过之后,我们会给推荐人打一个三分钟的电话。他是不是真心推荐你,你这次报名来学习的态度是不是认真,你是不是准确地和这个推荐人沟通过了相关信息,三分钟足够做出判断了。

项飙也说过类似的观点。

有一次,他管招生,“看到很多中国学生的申请,博士、硕士我都看了,我发现很多同学会找一些有名的人写一封很简短的推荐信。另外一个策略是找自己的老师写,我们完全不知道这个推荐人是谁,但写得比较具体、实在。在这种情况下,后者的效果要远远好于前者。我看材料的心理是,找有名的人写一封简短的推荐信,让人觉得这个申请人不太自信,需要拉大旗。信里不能告诉我们任何信息,因为非常简短,很形式主义。要找自己的老师来写,写得很具体实在,我们会觉得这是很真实的人。真实感非常重要。”

生活在具体的世界里,还有一项好处,就是会领受到来自传统的力量。

《牛津笔记》里面有这么一段:

“牛津的学院最小心呵护的是草坪,规矩也多。是否允许踏足草坪,代表着特权和荣耀。有些学院严格规定,只有导师可以踏进草坪。有些仅允许学生在毕业日象征地走一次草坪。制定有关等级的游戏规则和仪式感,英国人是好手。”

放到大世界里面,这种规定和仪式,显得莫名其妙,甚至还有点政治不正确:说好的自由平等呢?但是,在一个小世界里面,这些从传统中继承的东西,不仅大家乐于遵从,而且是温度和力量的来源。

大家还记得刚才力奋老师讲的那个,《金融时报》社用集体“敲桌子”的方式送别同事的仪式吧?我这是第二次听他讲了。第一次的时候,我就跟脱不花感慨,我们也是做文化的团队,什么时候能够攒下这样的传统,这个团队才算是真的打造成了。它有了自己的小仪式了。

一个生活在抽象世界里的人,是得不到“传统”这种力量加持的。

好了,今天我们从这本书说起,提到了很多概念,什么“附近视角”,什么“乡绅态度”,什么“记录价值”,什么“具体世界”。那落实到人生态度上,应该是什么呢?

项飙老师有一个词,这是我最近看到的最有启发的一个词了——

你发现没有?有一个普遍态度,叫做 “不认命,但是认输”。不管我现状怎样,具体处境如何,我不认命,他想着 “我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达到一个新的人生境界”。然后折腾来折腾去,没折腾出东西来,最后认输了。这时候他说:“哎呀现在我成熟了,认识到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不认不行”。

但是生活在具体世界里的人,或者说有“附近视角”和“乡绅态度”的人,不这么想。他们会反过来,认命,但是不认输。

什么是认命?就是知道,而且认同自己身处的这个具体的小世界。

什么是不认输?就是我要从这个命里,往外爬,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好,今天的最后,我们要再次请出《牛津笔记》这本书的作者,张力奋老师。他说,要为我们朗诵其中的一段。

“文字的东西,如同记忆,脆弱且不可靠,常带主观与偏见。这本笔记就是。就文体而言,它有点混血,夹杂着自述回忆、新闻、随笔、速写、言说和游记。我在私域与公共时空穿梭,时间跨度近半世纪,涵盖了我的生命史。我在上海出生、受教育、成人,26岁赴英留学并在伦敦工作多年。迄今,我在中国与西方生活的时间几乎完美地对半两分。本书以2017年我去牛津大学客座的日志为主线,记录或回忆的多是我生命体验中的碎片。裸露的生命记忆,多半零碎,不见雕琢,直至尘扬灰灭,终被遗忘。我不相信宏大叙事,所谓的宏大叙事,至多是日常与生命的记忆之墓。”

再次感谢张力奋老师,把这本书的电子版独家委托给「得到」APP。今天,就算是这本书的电子版的首发仪式了吧。

这就是今天的「启发俱乐部」。感谢张力奋老师到场支持。感谢「启发俱乐部」首季的冠名赞助商——奥迪。下周三晚八点,我们在华贸北广场,得到学习中心,继续向大家汇报我过去一周看过的书、听过的课、见过的人,和奥迪一样,“成为更强大的自己”。

「启发俱乐部」,下周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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