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期丨成名的代价

首播于2013年2月15日

《新闻抄袭历史》宋燕
《鲁达拳下的郑屠和法庭上的王三》十年砍柴
《道德经》老子    

粉丝的集体“脑补”

欢迎各位来到《罗辑思维》。先给大家讲一个古代禅宗的公案,一个老和尚,是高僧,问他小徒弟,你看看大街上奔来跑去的这些人,一共有多少人啊?小和尚就一个、两个在那儿数,老和尚说别数了,就俩人,一个叫名,一个叫利。今天我们就来说说跟名有关的事。

在互联网时代,成名实际上变得越来越容易,不管是好名还是恶名,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有一两个人突然爆红。恶名未见得是一件坏事。娱乐界的人为什么经常给自己泼脏水?经纪人为什么主动给明星炒作绯闻?很简单的一个机制,因为互联网时代人太容易健忘了,过一段时间之后只觉得这个人很有名,至于当时为什么出名,是什么样的狗屎盆子扣到他头上导致他出名的,大家都忘了。只知道这个人是名人,他开演唱会的话愿意多掏点票钱。所以,这个机制已经跟传统社会完全不一样了。这就是互联网给我们创造的机会。

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我老婆问我,郭德纲算精英吗?其实我们两口子都是郭德纲的铁杆粉丝啊。我说你这个问题问得还真有点儿意思,在传统社会,不管郭德纲多有名,他都不能算精英,因为没文化,也没有社会地位。比如说解放后,一帮文人聚会,实际上是教授级知识分子的聚会。这些大文人们其实是很看不起像老舍这样的作家的,因为他不是大学教授,他只是一个职业的写报刊连载小说的人。这就是传统社会的特点,社会结构是金字塔式的,你必须爬到一定的社会阶层我们才能承认你是精英。

可互联网不一样,互联网像一个大球,在任何角度你都可以扎出一个尖来,形成你的高地。不是有一句话叫“世界是平的”吗,就是说,你只要崛起小米粒那么点高度,你就是珠穆朗玛峰,你就是精英,你就是名人了。所以互联网给我们这一代人带来了大好的成名机遇。但是,各位琢磨清楚没有,互联网时代成名背后的成本其实极高,为了成名未来可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这一点没想清楚,在成名路上奔忙的人,我劝你暂时歇一歇脚步。

会有哪些代价呢?其中之一就是当你成名之后,实际上你已经被众人用想象力抛离了人群,抛到了一个高度。但是抛离这事儿大家知道,就好比做抛物线运动,抛上去,就得掉下来。换句话说,抛得多高摔得多惨。互联网时代特别容易把人抛到特别高的高处,一旦到了高处,大家就开始发挥脑补的作用,去想象一个辉煌、高大、伟大的人,他的道德有多么完美等等。陈冠希先生其实就是一个小年轻嘛,他只不过干了一件特别容易成名的事情而已,他一个正常年轻人的一些私人生活一旦被曝光,面对的就是万丈深渊。这就是互联网时代,公众对于名人的一种不体谅、不原谅之处。

所以,吴伯凡先生讲过一句话:现在这个时代,公众人物的道德底线是普通人的道德上限。因为所有的人都会把你脑补成一个伟大、光荣、正确、完满的人。

才子佳人原是梦一场

中国古代就经常出现这样的例子,芸芸众生,尤其一些闺中小姐,天天听着才子佳人的故事,构想着完美的才子。最典型的就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司马相如一表人才,又擅长文学创作,文学天赋得到公认,而卓文君是大家小姐,帘幕后看上一眼,结果两人一见钟情,最后私奔了。私奔的代价很高,卓文君是名门闺秀,生活富裕,私奔之后只能当垆卖酒,相当于女招待。但即使过这样的日子,她仍觉得幸福,因为她获得了爱情和自由。

这样的佳话在中国古代有很多,导致很多因文成名的才子,终生都要面对那些闺中女粉丝们的脑补。唐代有一个才子叫罗隐,在晚唐诗坛很有名,写过一些著名的诗,比如“时来天地皆同利,运去英雄不自由。”“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关于他有一个趣闻,罗隐考试经常考不中,有一次他进京赶考,路上跑到一家妓院,跟一个叫云英的妓女好上了。12年后,他仍未考中,又经过这家妓院,被已是半老徐娘的云英耻笑,还跟他开很过分的玩笑。罗隐受不了了,就写了一首诗:“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这首诗流传下来,后来成为很有名的搞笑诗。

当然,今天真正要讲的是罗隐和一个大家小姐的故事。这个大家小姐是宰相郑田的女儿,郑田是晚唐名相,也是位大诗人。这位郑大小姐就跟现在韩寒的女粉丝们、那些文艺女青年们一样,天天在闺房中搜集罗隐各种各样的诗集,在灯下读、月下读、花下读,然后把罗隐脑补成一个完美的形象。

有一次郑田请客,宰相请客嘛,才子佳人都聚来了,其中就有罗隐。这个郑大小姐一路上是小鹿乱撞,捧着一颗芳心,来到了帘幕后面,就像当年的卓文君一样,挑开帘幕,偷看罗隐。这不看则已,一看大惊失色,这个罗隐长得实在太丑了。这个郑大小姐瞬间崩溃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回闺房,把所有罗隐的诗全部烧掉了。

罗隐后来也没有娶上什么大家小姐,娶了一个很一般的人。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当名人必然要付出的一个代价,粉丝们会自动把你脑补成一个完美的形象,而一旦你和粉丝们进行密切的接触之后,他们可能会崩溃,因为你不可能是一个完人,而最后的结果就是,你也会瞬间失去他们。

前一阵方舟子和韩寒干架,方舟子阵营说:“韩寒你不足一米七。”等等。其实这个数到底是多少并不重要,关键是很多女粉丝知道韩寒才一米七,那他原来高大全的形象不就瞬间破灭了吗?

所以这就是成名的一个代价。一旦成名,你就不可能获得真实的生活。为什么那么多明星娶了谁、嫁了谁都是秘密啊?因为个人私生活必须要跟公众隔开,名人生活中真实的一面一旦暴露,粉丝们的梦瞬间就碎了。而在互联网时代,保守秘密、和公众隔开距离又是那么困难。所以如果你想成名,这就是你要付出的第一个代价。

成名要付出的第二个代价是,成名之后你根本不知道你的名伤害了谁,而这种伤害会在不经意间像一个躲在角落里的魔鬼蹦出来咬你一口。

历史上比较有名的例子是《水浒传》里鲁提辖怒打镇关西。这个案子挺有意思的。鲁达,鲁提辖鲁大人,有一天正在闲坐,突然看到一个卖唱的歌女翠莲,翠莲跟他讲了一段特别悲苦的身世,大概的意思是这样:奴家长得几分姿色,被镇关西郑大官人看中了,给了三千贯钱,要了奴家的身体。但是是虚钱实契,卖身契约写了钱还没给就嫁过去了。不想他家大娘子特别厉害,不久就把奴家打将出来。打将出来又落到店家身上,向奴家要三千贯的卖身钱,可是我没拿他的钱啊,故来卖唱。

这个故事仔细推敲起来不是没有疑点,你说买一个漂亮姑娘回家寻欢作乐,这个我们相信,古人是干得出来的。大老婆嫉妒了把人家打出来,这个我们也相信。可是,翠莲的供词当中有一个疑点,就是虚钱实契,说钱我没拿。真是这样吗?我觉得这个地方存疑,当然这已经是一千多年前的一场民事诉讼了,我们也不知道真相。但是我认为,富人可能在人性上去作恶、作践他人,但是跟钱这么较劲除非他是跟人有仇,憋着一口气,否则干吗为三千贯钱跟一个明显拿不出,赔不起这笔钱的小女子较劲呢?

可是鲁提辖是不管这套的,上去三拳两脚就把镇关西打死了,这个在中学语文课本中我们都读到过。可问题是,鲁提辖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有人说是政治黑暗、豺狼当道、虎豹专权,《水浒传》里出现的几十件官司,哪一件是秉公执断的?鲁提辖就跟我们诺贝尔奖的一位得主一样,他心中肯定也默念,在鸡蛋和石头发生碰撞的时候我将勇敢地站在鸡蛋一边,站在弱者一边。

但是,水浒传的原文当中还暴露了一件事。鲁提辖当时怒发冲冠,不是说镇关西有多欺负人,而是说,我还当谁是镇关西,原来是郑屠,杀猪的。无非是投托到小种经略相公,而我投托在老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了关西五路联防使,我都不敢叫镇关西,这个郑屠狗一般的人,他也敢叫镇关西?那个地方是涠洲,郑屠就像涠洲肉类加工厂兼销售公司总经理,也算是一名民营企业家,但当时的社会风气是看不起民营企业家的。你看鲁达的这一番话,暴露出来什么?一个是他瞧不起民营企业家,这个我们可以理解。另一个是最让他怒发冲冠的是什么,是你也敢叫镇关西,我都没敢叫!这深深伤害了他的自尊。

我们再倒回去看这件事,镇关西刚刚出名的时候,肯定心中沾沾自喜,你看我多威风,大家都怕我,都叫我镇关西。可是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传到了另外一个不服不忿的人的耳朵里,甚至在他未必有何罪过的情况下,却因为一个名声最后被人三拳两脚打死了。

这类事情在我们现实生活中并不罕见,我就遇到过这样一件事。有一个记者特别恨一个老板,凡是看到这家企业干了什么坏事,他就一定要写一篇字字血,声声泪的负面报道出来。仔细问他为什么恨这个企业,他说:“这个企业跟我原来的老板关系特别好,我特别恨我原来那个编辑部主任,所以我恨他。”

一个人有一个名,就算他到处结善缘,处处只栽花不栽刺儿,也难保在互联网时代不会埋下祸患。所以说,一个开放的时代会给我们带来很多机会和利益,但是隐藏在这个开放的时代生活背后的成本到底有多大,我们也不知道。

互联网时代容易成好名,也容易成恶名。这几年尤其是2008年以来,陈冠希“艳照门”事件、“表哥”杨达才事件等等,几乎每隔一两个星期都会有人因为丑闻而出名。

比如说前几年有一个“躲猫猫”事件,在云南一个穷乡僻壤的看守所,犯人死了,看守所的一个警官,面对前来要人的苦主,也就是这个死者的家属,说犯人是在躲猫猫的时候自己撞死的。当然,我并不是说他说得有道理啊,他说得没道理,但至少在他的角度来看,他认为这句话是混得过去的。你看我面对的就是一个农民的妻子,一个因为丈夫死了号啕痛哭的女子,跟她谈一谈赔偿的问题就可以了,至于怎么死的,你管怎么死的呢,就是做游戏死的。我相信他一定不是第一次这样胡说,在他的职业生涯当中,在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小县城,向所有犯人家属、苦主解释一些问题的时候,他可能经常用这种态度。

我们切换一下思维,假设我们坐时光穿梭机回去,现在在他面前搁一摄像机,说中央电视台正全球现场直播,你现在说那犯人怎么死的,你觉得他会说这个人是躲猫猫死的吗?他不会,因为他的言行是有条件的,是有时空前提的。而互联网时代最残酷的一点,就是这个时空前提没有了,所有的人不管你在什么情景下说的什么话,互联网都有一个机制,把你放到无远弗届的空间和无始无终的时间,在这样一个坐标系里被重新观察。

那么,我们该怎样面对这样一个世界?仅仅从传统社会带给我们的那些概念,不管是好的是坏的,可能已经不足以应对这样的趋势了,我们要在一个全新的模型里重新认知我们身处的社会。这个全新的认知就是:我们是汪洋中孤独的打渔人,在互联网社会中,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立无援的“少年派”,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具体的社会和具体的阶层,我们面对的是整个汪洋大海般的太平洋。

但是切换认知是非常困难的事情,长期的文化教育和成长经历都在提醒我们正生活在一个非常具体的环境里。我们的每一个言行,其实都是根据一个具体的情境做出的一种反应;我们的每一个言行,都有特定的时空条件。中国人有句老话,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今天关起门来说朋友的话,明天打开门说官方的话。就拿陈冠希同志来说,他拉上窗帘,自己搞点儿娱乐活动和摄影创作,你说碍着谁的事儿了?他窗帘也拉了,门也锁了,只不过没想到自己要修电脑而已。

而互联网时代就是这样荒诞,没有时空前提,你是面对千秋万世,面对所有人表演和说话。不管你藏在哪个角落,你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通过微博和QQ传播出去,你怎么知道这个时候是安全的呢?明明你是在特定时空下讲的一句话,结果被别人放在一个全时空的角度下进行解读,这就是互联网的残忍之处。

一个官员对记者说:“你们到底是替党说话还是替老百姓说话?”这话说得太没政治水平了,但他是不是真的就水平低到这种程度呢?也不见得。无非就是一个封闭的空间让他放松了警惕,他觉得这是一个小范围的谈话,他没有想到这句话会被放到互联网上,放到全华语地区文化圈里,甚至放到全人类这样一个大舞台上进行传播。

其实我们人类每时每刻都在寻找一个坐标,一种安全感。假设在一个没有风的不冷的,也没有蚊虫叮咬的晚上,让你一个人在操场上睡一夜,你敢吗?虽然此时此刻房屋没有对你起到任何防护的作用,但为什么你还是要钻到房子里睡呢?因为当我们插上门,拉上窗帘之后,我们知道我们跟左边的墙隔了几米,我们是靠着右边的墙的,我们心里有一份安稳的感觉。

但是在今天的互联网时代,这份安稳不再存在。

谈到成名的话题,我就想到老子的一句话:“美之为美斯恶也。”西方人只知道负负得正,我们中国人却懂得正正得负,按西方的科学体系这是推不出来的,但老子这个话就是在说,如果一件事好上加好,最后的结果一定是一件坏事。为什么?因为没有天道。当我们每个人暴露在无始无终的时间和无远弗届的空间当中时,会有一种天道的力量把那些过度冒尖的东西割掉。所以你看方舟子他天天找名人吵架,很多人不喜欢他,其实我还挺欣赏他的。大家要知道,他找的可不是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啊,他找的是成大名者,成他刀下的“名利之鬼”。

我曾经开过一个玩笑,说方舟子其实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玉皇大帝院子里割草机投胎下凡转世,看见哪棵草长得高一点他就要去割掉。这是成名的烦恼,这种烦恼在互联网时代还被放大了。所以互联网时代的生存法则是什么?不是成为一个圣人,因为我知道你不是,我也不是,大家都不是。互联网时代,其实就要求我们活得真实,至于会不会成名,就随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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