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播于2013年10月11日
《历代经济变革得失》吴晓波
死磕自个儿,愉悦大家,这里是咱们的《罗辑思维》。今天我们要讲的书是这本《历代经济变革得失》,作者是著名的财经作家吴晓波先生。我跟吴老师认识很多年了,最开始他写企业史《大败局》,然后是中国经济史,一段一段地往前写,先是《激荡三十年》,然后《跌荡一百年》,最后是《浩荡两千年》。我们所有朋友跟他开玩笑,你这在下面写这个“荡”,拿“荡”再组词,后面都没什么好词了啊。当我们大家正等着他再捧出一本什么荡多少年的时候,他突然就捧出了这本《历代经济变革得失》。
前不久遇到吴老师,我就请教啊,我说这么枯燥的专门史,又是这么古代的,有多少人看啊?你为什么要写呢?吴老师告诉我,他给了我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式的回答。他说,如果不理解中国的古代经济史,你就没有办法现在的中国经济。这话听着吧,有道理;但是,牵强。你想中国古代农耕社会,那多简单的经济结构?现在多大的经济体量,多么复杂的博弈环境,多么复杂的经济分析工具,以及多么复杂的产业结构,这东西你非说有联系也行,但是借鉴意义不大。
但是呢,在这个国庆长假期间,我就仔细拜读了这本书,读完之后,我的认知发生了大翻转。这本书至少给我解决了两个问题,一个微观,一个宏观。微观问题是,为什么中国以市场化为导向的改革进行了30多年,那个计划经济残留的国营企业不仅没有死掉,反而死蛇翻身,现在越活越健康,那真叫是“垂死病中惊坐起”啊,返老还童了,为什么?
另一个问题是宏观问题,当中国经济体量变得这么大的时候,在GDP这个单一指标上要赶超美国已经指日可待的时候,你总不能说中国崛起之后,就又是一个一模一样的美国或英国吧?它总会有自己文明的特质吧?那请问,这个特质是什么?这可不只是中国人关心的问题,全世界都关心,你到底往哪儿走?你将来的变形方向到底是什么?就像关汉卿写的那首小曲里讲的,那个整不熟、煮不烂、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颗铜豌豆,从历史带来,又一定会带到未来的那个属于你自己的文化特质,是什么呢?
所以带着这个问题,我们再回头来看中国经济,我们从这本书当中得到了一些阶段性的解答。中国经济现在好可怕啊,西方人也觉得看不懂,因为越长越大。就像今年刚去世的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科斯,103岁,死前写的一本书,得出来的结论让我也大惊失色。他说中国经济三大特征,第一伟大,第二非计划,第三是意外的,说白了就是看不懂,他说这是人类行为的意外后果。
第二个美国人萨默斯,曾经当过哈佛大学校长,美国财政部部长,这么一个人,今年好险当了美联储主席。他说,如果300年后看21世纪最初这十几年,很多历史事件的重要性是要被颠倒过来的。第三流事件是什么?冷战结束,现在觉得很热闹,到300年后一点都不重要,不就是两个国家竞争,然后有一个趋势吗?第二流事件是什么呢?是中东的伊斯兰世界和西方世界的关系,这也只是二流事件,真正的一流事件是以中国为代表的发展中国家的崛起。
所以你看,在西方的主流经济学界精英看来,中国崛起,经济总量突然的膨胀,是一个既重要又看不懂的事。那怎么办?我们中国学者自己来了,我们自己回溯到历史的源头和深处,我们自己去看,什么东西导致了有我们现在的经济状态,以及它未来可能的走向和各种各样的不确定因素,是什么呢?这就是这本书的价值。
那么那粒铜豌豆到底是什么呢?什么是中国文明,到现在为止还摆脱不掉的那个内核呢?吴晓波老师提出来的这个东西叫大一统。中国其实上上下下都有一个共识,就是统一是好的,分裂是坏的。那你说分裂为什么不可能是好的呢?历史上有证明,分裂的时候,任何好的、良善的统治者,可能有善治的开始,但是结果一定是结出一个恶果,对吧?最典型的就是元末的张士诚,他当时在华东一代,江苏、上海,苏松府嘛,是张士诚的治下,那治得很好的,他老人家轻徭薄赋、礼贤下士,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当你没有获得全国性的政权,你被朱元璋打败了,你的老百姓最后还是受苦嘛。
你看,有明一代,苏宋二府的赋税是非常之重的,那带有惩罚的意义。甚至张士诚的铁杆部下被朱元璋贬为贱籍,就是很多工作你们不能干,你们只能干最下贱的事,什么掏粪桶这些事,你们去干,这个现象一直到清代才解除。你看,在分裂的地方政权下,是没有绝对的安生日子的。老百姓知道,真想过安生日子怎么办?全国统一,天下太平,所谓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这是中国上上下下的共识,一直到今天都是如此。至于为什么中国要大一统,你回头再想?我们先以这个为逻辑起点。
好了,如果我们中国五千年文明都是要解决大一统,我们解决了哪些问题?又建立了哪些制度呢?吴老师在这本书当中提出了四项基本制度。第一项,中央和地方的分权制度,郡县制嘛。第二项,全民思想的控制制度,通过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解决了。第三,精英的控制制度,这个在隋唐年间通过科举制解决了。好了,最后一项制度,也就是宏观经济制度,这个问题遍观中国历史,历朝历代,其实都没有从根子上解决,这就是这本书最主要的叙述框架。
讲完这个叙述框架,我们回到公元前,回到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叫管仲。管仲大家都知道,辅佐齐国的公子,后来的齐桓公登上了齐国的宝座。齐桓公其实这个人也谈不上什么雄才大略,这个人就一个好处,特别信任管仲,只要我吃饱喝好,剩下的都不管,你来管,给你钱、给你权,你来操持这个国家。
这管仲啊,我越读他的事迹,我觉得他可能是现代人穿越回去的,因为他的那一整套的经济的控制管理方法,那你不在哈佛大学经济学习、芝加哥大学经济学系读个几年的博士,你都不可能有那样高的水准,我一直怀疑这件事。你看啊,管仲的所有的智力,按吴老师的总结,基本上就是八个字,叫“放活微观,管制宏观”,听着有点熟悉吧?对,我下面说的,你就对照中国的经济,你就琢磨一下,有多少神似和形似的地方。
放活微观很好理解,老百姓做生意,到处发财、做买卖。管仲上任之后第一件事情,发动全天下的商旅,都鼓励你们到齐国来做生意,那真叫投资环境极好,你只要拉一车货来,吃住在我这儿免费;如果你拉三车货呢,你的马草料、饲料我供了;如果你拉五车货,那是贵宾,那是港台商人到内地发展投资,给你派小厮,给你派丫鬟,供你驱使,投资环境就这么好。投资环境最好的是在齐国的临淄,管仲一口气开了七家妓院,每家妓院有女市一百人。所以一直到后来,妓女界的祖师爷你知道是谁吗?就像木匠供鲁班一样,妓女供的就是管仲,号称祖师爷,也不知道管仲教了他们什么技术,总而言之祖师爷。投资环境很重要,经商环境。
第二,管仲这个人特别重视用价格杠杆来调整市场。比方说他就跟国君讲,他说你征税别傻不愣登的征,比如说你国库里已经征了很多布了,你就不能再对布征税,你对什么呢?对麻征税,对布的原料进行征税。一征这个麻的税,这个麻的价格就涨。你想,原材料一涨,制成品的价格就涨,那这边麻的价格涨个五倍,没准儿布的价格能涨个十倍,这个时候你再把国库里的那批已经征上来的布在全国一甩卖,你挣钱了,所以征税得这么征。你看,多么聪明的市场经济的价格杠杆。
当然管仲的事迹非常之多,总而言之,刚才我们描述的事迹都会告诉你,管仲是个什么人,是一个自由派的自由市场经济大师,对吧?可是你以为管仲只有这一面吗?NO,还有四个字呢,放活微观之后,还有管制宏观呢。怎么管制?就是还是收税的事,税制。有一天齐桓公就跟他聊,说咱们得收税啊,不收税怎么俩哪有好日子过,对吧?咱们得收税,咱们收人头税、收物业税、收遗产税,包括家里养个猪、养个羊,咱都给他征税,好不好?
管仲说不行,说你这么征税,管仲就讲了一个特别重要的话,叫使人不怒,就是你征税,你不能让老百姓有感觉,征得人嗷嗷叫有什么用呢?在以前的《罗辑思维》的节目里我们就讲过,对吧?西方人不也讲吗?征税就是拔最多的鹅毛,听最少的鹅叫,这就是征税的技巧。管仲说你不能这么征,那怎么征呢?管仲提出了一套办法,这个办法为什么我们今天要讲管仲?就是因为这个办法是管仲发明的,叫“官山海而已矣”。什么叫“官山海”?就是把山和海变成官家所有的就可以了,说白了,盐铁专卖。在农耕社会那会儿,盐和铁这是农家自然经济里面不能生产的东西,它一定得通过市场经济去购买,只要把这两样东西看住,国家的赋税就不可能缺,对吧?
管仲就算了一笔账,他说你说啊,像我们大国,好像有多少多少人,比如说一千万人,但是我们真正能征人头税的,不过就一百万人。你就一个月征他三十钱,不才三千万钱吗?可是我看,只要在盐价上稍微动点手脚,我一个月可以征到六千万钱,老百姓还没感觉,你何必征他那三十文钱呢,对吧?搞得老百姓鸡飞狗跳的,然后下乡的各种贪官污吏还要中饱私囊,你何必呢?你要这大头。
铁也很重要,老百姓的农具,包括妇女做针线用的针,管仲说,你看,就这一口针,我就征它一钱,一个钱,三十口针就是三十钱,这就抵上一个人人头税,你何必去征那个人头税?你就在针上做文章就可以了。更何况,我们齐国靠着大海,主海为盐嘛,只要是买我们齐国盐的,等于都是给我们齐国交了税,当然干这个事了。
所以你看,在管仲的很多他留下的事迹当中,你会觉得是一个奢侈、自由派、开放派。对,可是管仲有他残酷、严厉,绝不妥协、退让的地方,那就是关于这个官山海。管仲发布的政令当中可有一条,任何地方只要发现有铁矿的矿苗,这个地方就立即圈起来,归官家所有。老百姓你要开采,对不起,先问你,左脚先伸进来的,还是右脚先伸进来的?伸左脚砍左脚,伸右脚砍右脚,严刑峻法就用在这儿,这就是我的底线。
所以你看在管仲的整套这种治理结构当中,有非常微妙和当前经济很吻合的地方,放活微观、管制宏观,抓大放小。不知道你听到这儿会不会会心一笑,当然,你说拿个几千年的事和今天比有多少现实意义?没有。我们今天之所以花这么大的篇幅去讲管仲的这套做法,是因为他天才的发明了一个先例,这个发明太天才了,一个税收制度上的先例。要知道,税收制度分两类,一类就是西方现代社会的税收制度,税收是老百姓和政府之间的契约,我交税,我要享有特定的公民权利,对吧?所以有两句话,第一,无代表不纳税;第二,无议会同意,没有政府拨款。
所以在西方现代国家运行当中,税收一定要单摆浮搁,放在明面上。在美国买东西,商品的价格是商品的价格,我交的税前你是单算单付的,OK?可是在管仲这里,他有九个字的心法,叫“取之于无形,使人不怒”,就是我偷偷地收,让你没感觉。怎么达到这个目的呢?国营企业,盐铁专营,就是这一套。那么这一套的结果是什么?就是政府直接冲到市场当中,扮演市场当中的一个与民争利的角色。那什么是国营企业呢?就是看上去像企业的政府。什么是政府呢?就是看上去像政府的企业。那么民间资本,所谓自由市场的力量的博弈环境就变得特别的凶险,这是中国几千年经济架构的一个基本的形态。
但是我们今天讲的管仲这套做法,它并不是从那个时候一直保留到现在的。在管仲和齐桓公死了之后,这套做法基本上就被搁置了,为什么?因为春秋战国当时的国际博弈形势变得特别的残酷,因为杀人盈城,杀人盈野,国际之间的暴力冲撞变得特别厉害。这个时候管用的就不是管仲这一套和风细雨的做法了,而变成了商鞅那一套,更没有人伦底线,更反人类的法家的那套做法,把整个国家和人民变成一架暴力机器,所以打造一个虎狼之秦嘛。所以管仲这套做法实际上是断绝了几百年。那为什么我们还要讲它呢?想起来《喜羊羊》里面灰太狼那句台词吗?我会回来的。对,管仲这套做法会回来的。
有人说为什么烟瘾和毒瘾几乎是戒不掉的?要知道,那不是生理问题,不是对于海洛因和尼古丁的生理依赖,那个东西很好戒除,以现在的戒毒技术,两周就摆脱生理毒上瘾,真正难戒的是什么?心理。因为这个人只要他吸过毒,他就知道那好爽啊,那抽完了之后要什么有什么啊。所以即使他在生理上摆脱了毒瘾,此后但凡他再看见那东西,他就知道,这时候来一口就好了,特别好,所以这些瘾终身无法脱瘾。
对呀,管仲这一套所谓放活微观、管制宏观,给当时齐国带来的那种繁荣,它就是一口好处啊,这一口好处历朝历代都不会忘。所以你看,管仲这套做法的复活,是要到了一个长期的、稳定统治的中央集权国家建立,也就是西汉之后,它的整个轮回就又开始出现了。西汉初年,那真叫是穷啊,据说皇帝出门,天子六骏嘛,那六匹马的颜色都配不起,平常的官员出门经常要坐牛车的,因为长期战乱,打得十室九空。所以怎么办?就像三十多年前中国人熟悉的那个词,叫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一个字——放。当年我们是联产承包家庭责任制,西汉那个就是放,黄老之术,文景之治,轻徭薄赋,原来不是说十税一吗?三十税一,而且有十二年,就是连续十二年不征田赋。
更重要的是,在《史记》里面记载,叫开关梁,就是路上不设关卡征税了;弛山泽之禁,就是不再有那一套所谓官山海,没有盐铁专营了,你们老百姓随便采盐、随便贩铁。好了,于是《史记》里面就记载,汉兴七十余年,非水旱灾荒,老百姓是家给人足,京师里太仓里面的粮食陈陈相因,致露积于外,腐败而不可食,那个府库里面串钱的绳子都烂掉了,国家就富成那个样子。
所以我们在学中学历史的时候,大家都告诉我们,文景之治好啊,那是一代善治啊。没错,可是历史书没告诉你的反面。文景之治也有害处,什么害处?七国之乱。你想,当民间拥有了大量的财富,中央反而就变得比较弱了,这就叫若干强枝,这种局面一出现,地方挑战中央的苗头就会出现。所以七国之乱来自于吴王刘濞的挑战,刘濞是什么?吴王嘛,他在东南沿海那一带,既能自己铸钱,因为他有矿;又靠着海,他能煮盐,所以他就非常富有,他就有向中央发起挑战的能力。
当然七国之乱很快被剿平,但是这个问题算是摆在桌面上了,就是原来这么放,对中央的集权,对于全国的统一,原来是不利的。所以汉武帝第一件事,推恩令嘛,就是诸侯自己生孩子,要把土地都均分给大家,越分越小,最后你们不就没有实力挑战中央了吗?所以这是当时政治当中的天字第一号问题,如何解除地方割据。你不要以为汉武帝这个说法,这个想法是多虑啊,真的就是这样。往后再传几百年,盛唐时代,唐玄宗的开元时代,那是多么的富有,天下的经济活力是多么的好,“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啊。对啊,可是呢,紧接着随着中央在全国财政当中的重心位置的下降,若干强枝的局面再度出现,于是就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一次安史之乱,把整个大唐帝国击垮。所以汉武帝当时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那面对这样的局面,汉武帝怎么办呢这个时候,就是一个字,收啊,把权力和财权、财富全部收到中央来。这个时候他就任用了一个人,叫桑弘羊,主管天下财政。要知道汉武帝这个人刻薄寡恩,那也是一代英主,就这性格。他前面十年用了六任大农令,主管财政的官员,两个被他宰了,四个被他废了,唯独这个桑弘羊执政四十年,得君专宠,哥儿俩关系好。
用的什么办法呢?第一招,金融管制,从此铸钱这个事,私人、地方政府就别沾手了,这得中央来。所以那个时候铸的五铢钱,一直用到六七百年后,到唐代之后才被废掉,那个钱特别好,现在在文物市场上也很值钱。第二,平准和均输,说白了,就是建立国营的商业机构,饲料的土特产你都得卖给我,统购统销,要买也得从我这儿买;而平准呢,指的就是价格管制,国营企业,就是百货商店、供销社,我们三十多年前都知道那套体系。
更重要的就是管仲那套方法的复活,盐铁专营。当然了,汉武帝与时俱进,又加了一条——酒,酒也得专营。要知道,专营制度在中国历史上它是一整套发展,管仲的时候盐铁,汉武帝的时候加了个酒,到唐代加了个茶;到宋代,把醋、矾、香料、象牙这些外贸用品,都全部给它专营掉,因为就是我们前面讲的,烟瘾、毒瘾这事,尝一口知道好,那这个瘾是戒不了的,所以层层加码。
汉武帝就干了这些事,当时盐、铁、酒称之为三榷,木字旁加一个仙鹤的“鹤”的半边,什么意思呢?仙鹤不是脖子长吗?指的就是这种栏杆,这种独木桥似的东西,两边石头,中间架一横木。老百姓、商旅经过这儿收税,所以榷实际上就是一种管制手段。今天我们经常说商榷商榷,什么意思?老百姓,老太太挎一篮子鸡蛋到关卡这儿,跟士兵商量,你看我这一篮鸡蛋到城里卖,我交几个鸡蛋?这大家得商量,所以这就叫商榷,后来就延伸为探讨一切问题,都叫商榷。所以,当时盐、铁、酒称之为三榷。
这套办法实行之后怎么办呢?那当然好了,中央就富了,卫青、霍去病打匈奴那就有钱了。但是结果呢?结果就是天下疲弊,盗贼风气,老百姓活不下去了,不干了,造反。所以盗贼它不是有组织、有计划的地方挑战中央,就是老百姓活不下去了。所以汉武帝临死的时候也好伤心啊,下了一个叫轮台罪己诏,对不起大伙儿,这事错了,认错。认错之后,然后汉武帝死了之后再放开。
所以从汉初一直到汉武帝的时候,你会发现中国历史走过了一个大循环。你看这其中的规律,穷怎么办?搞活经济,得放;放了之后,民间拥有了财富,地方开始酝酿一种可能,挑战中央,一统的趋势面临瓦解,那怎么办?收。一收之后,国民经济的活力整个降低,然后国富但是民贫,国进但是民退,结果就是天下再度陷入不安定,那怎么办?再放。所以改革开放之后,中国有个经济学家讲,说这几十年宏观经济就是一收就死,一死就放,一放就乱,乱了再收,收了再死,死了再放。其实你放眼到几千年的中国历史当中,也是这样的一个格局。在西汉的初年到汉武帝死的时候,给我们完整地又演绎了一遍。
所以你看,中国政权只要维持大一统,统一的中央集权政府这个前提不变,那么历史的河流永远在河床当中左冲又突,但它跑不出这个河床。这个河床的左岸是什么?是发展是硬道理;右岸是什么?稳定压倒一切。吴晓波老师这本书里,用小平同志这两句话把这河床的两岸都给你标定出来了,就在这当中走,因为这个矛盾是中央集权政府的一个内在的结构性的、逻辑性的矛盾。
所以你看,西汉初年这个故事在后代的历史上一遍一遍又一遍的重演。唐代也是,开始放,然后地方挑战中央,安史之乱,到刘晏改革的时候收。宋代也是这样,刚开始放,民间活力很好,到王安石变法的时候,一收收得最后也是北宋整个崩溃,当然也不止这么简单的原因了。
到了明清的时候,皇帝老子一看,算了,反正王安石变法也把我们搞伤了心了,看来在现有的体制内搞全面配套体制叫做这一套是行不通的。你看,王安石变法当时条件多好啊,工商经济很发达,王安石非常得到皇帝的器重,王安石自己的才能又非常好。这样的人搞变法都搞不成,后来皇帝说,算了,所以明清两代怎么办?对外变成铁桶江山,北边造长城,那边片板不得入海,干脆海禁,我把国家封闭起来算了。对内呢?就是把老百姓打成一盘散沙,这方面做得最绝的就是朱元璋,朱元璋说,这个老百姓最好不是动物就好了,最好就是植物,就把你栽在那儿,你最好不会动就好了。所以他就发明了一套制度,叫路引,就是只要你出门,你得让当地地方官给你打一个介绍信,你要没这介绍信,你出门连饭都吃不上,当地饭馆都不敢卖饭给你。用这套办法,把所有的老百姓全部像植物一样栽种在他们的土地上,这套办法几乎一直持续到明清。
其实民国时候也有这么一轮,民国不能算一朝代了,算一个历史阶段,民国38年,比隋朝多一年,它也分两段,1927年之前,就是国民党上台之前是一段,那个时候就是放,中央政府颜面尽失、权威尽失,收税也收不上来,连国债都发行不出去,当时的中央银行完全私有,99.9%的股份都是民间股本。当时,当然民间经济非常发达,就像汉初那个时候,汉初司马迁不是写了一个福布斯排行榜嘛?有二十一个大富豪,在《史记》的《货殖列传》里面,前四个都是钢铁大王。
民国初年也是这样,很多富商,比如说荣家垄断了面粉业、棉布业;张謇纺织业做得非常好,刘鸿生火柴业,轮船卢作孚等等,各种大王涌现。然后什么陈光甫、张公权这些人在银行业,那也是声名卓著,所以民间资本非常活跃。可是1927年,罪恶的蒋介石发动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之后,到了上海,1927年基本上全国表面上统一了,之后他也使了几招,再收,那放怎么行呢?这是国民党整个的意识形态也是偏向这边的,搞国有、搞专营。
就是这几招,银行收归国有,然后利用各种经济危机把私营企业搞到国家手里,我们一直在批判的官僚资本主义;然后把商人的自治组织,那也是蒋介石的恩人虞洽卿搞得上海总商会解散,成立官办的组织,到这儿来报道。再然后整顿什么金融市场、证券市场等等这些方法。蒋介石上台,从1927年到1935年,一顿三拳两脚把国家全部统治到自己手里。结果呢?当然,这里面有抗战的因素,结果就是继续国富民穷,最后老百姓只好抛弃这个政权。所以短短38年,又把这个逻辑演了一遍,中国老百姓这几千年这日子过的,反正就是离不开这个像迷魂阵、鬼打墙一般的内在的逻辑缺陷。
让我们回到一个场景,公元前81年,这个时候汉武帝已经死了六年了,他死于公元前87年。刚才我们讲的那个桑弘羊,在朝堂之上就组织参加了一场辩论,就是史上著名的盐铁论。很多地方的儒生上来就挑战他,你这40多年搞得什么玩意儿?搞那套盐铁专营制度,搞得国穷民贫,有三大害处。第一,国营企业与民争利,民不聊生;第二,国营企业产品质量太差;第三,国营企业导致权贵横行。这三个好像我们听着比较耳熟,反正当时儒生就这样批判。
桑弘羊一句一句地对答如流,一条一条地反驳,但是最有力的是桑弘羊最后的发言。老头那时候也70多岁了,老头说,你们说我这套不好,那好,你们给出建设性的方案,有吗?我问你们三个问题,第一,如果不这么干,请问,战争的开支从何支出?第二,如果不这么干,中央政府的财政收入从哪里来?第三,如果不这么干,地方割据的景象如何避免?你们告诉我,一个建设性的、替代性的方案。儒生没戏了。
在吴晓波老师的这本书《历代经济变革得失》当中,把这一段提问称之为叫“桑弘羊之问”。如果桑弘羊提出的这三个问题还得不到解答,那么中国经济不管总量有多大,有多么的现代化,其实都没有走出这一段历史的左冲右突也不得突围的河床。
正如吴老师所讲,写这本书不是为了写历史,而是为了理解现在的中国。前面我们讲的中国历史当中这个死循环,这个闭环逻辑,在当代中国你以为不存在吗?不,我们也能找到它的影子。话说30多年前刚改革开放的时候,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怎么办?放啊,当时的话叫放权让利、分灶吃饭,激发各地的活力,先把国民经济搞上去再说。经过了十几年,农村也吃饱饭了,乡镇企业发展起来了,贫穷的帽子也摘掉了,国家开始蒸蒸日上了。到了1992年的时候,新问题就出现了,不是说中央遭到地方的挑战,而是这种苗头已经开始出现了。
你看在1992年那一年,全国的财政收入是3500亿,中央只拿到1000亿,地方诸侯是2500亿。然后分配还特别不均匀,像共和国的长子,没有启动改革的,比如上海,一个上海一年要交120亿;而广东经济当时已经那么好了,只交10个亿。所以当时有一句戏言,说中央财政叫讨饭财政,每年开两会的时候,总理都得到各个代表团去慰问,多交点,没钱嘛。按照当时财政部部长刘仲藜的回忆,说当时中央国家机关已经到了不借钱连工资都发不出去的程度了。
那怎么办?只好收。所以这个时候就出现的中国历史上一个著名的经济强人,前任总理朱镕基先生。那就通过分税制的改革,把税务部门一劈两半,一半叫国税,一半叫地税,把相对好收的,资源丰厚的税源放到国税里,把一些不太好收的放到地税里。所以中央财政,你看这次改革1993年启动,到1994年年底的时候,一算帐,中央财政当年增长200%,占全国财政收入的比例从22%上升到56%,所以解决了若干强枝的问题。
地方也没钱啊,所以从1994年之后,地方财政也发不出钱,很多乡村教师发不出工资,就是指的这一段。那怎么办呢?中央开了一个口子,土地财政,你们可以经营城市,可以卖地,可以搞房地产。所以现在我们的房价的飞涨,又是植根于此。所以你看,理解当代中国,你不理解几千年来的那个闭环逻辑,你就没法理解现在这个状态是怎么来的,国营企业是怎么垂死病中惊坐起的,一切一切的前提都是,只要你想维持中央集权的统一的、安定的局面,那这个逻辑你就走不出去。
那你可能会说了,那干吗要统一?民国的时候不就有文人提出,联省自治啊,中华大地像美国那样各个省都自治,这多好?咱们别要中央集权呗。在不可见的未来,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超出了我们今天话题的范围。在可见的未来,如果中国没有一个强大的、有权威的中央政府,等待中国人民的,我老罗敢铁口直断,一定是一场灾难。中国历史上多次地方自治,它不是没有好事,有啊,比如说残唐五代的时候,唐代南方藩镇割据。是,南方地方经济发展很好啊,老百姓也有安居乐业。但紧接着,就是五代的残杀。
民国时候,刚开始的时候地方联省自治,广西模范生省;阎锡山在山西搞得很好啊,但是怎么样?一个中国文化几千年来的向心力,它仍然会把这个局部的繁荣、富庶和安定,卷入到一个大乱流当中,这个真值得《罗辑思维》我们专辟一期来讲,为什么中华文明一定需要一个统一的局面。如果统一是前提的话,那换句话说,我们至今也没有走出历史的那个闭环逻辑。
在这本书的最后,吴晓波老师提出了一个结论,他说可能是一个保守的结论,下面我讲的这段结论一字一句都很重要。他说,中国式改革在可见的未来,是一个以自由市场经济为导向,以统一文化为边界,在民主法制和中央集权体制之间找平衡点的非西方式改革。你听这段话,每个词都很重要,“在可见的未来”,太久了咱们说不清,少这一代人的生命历程当中;“以自由市场为导向”,这个已经大政方针已定;但是底线和前提是“维持统一和坚定、强大的中央政府”,然后平衡点很重要,在“民主法制和中央集权之间找平衡点”。
最重要的是最后一个词,“非西方式改革”。中国这头大象冲进了全世界体系的这个瓷器店,没有任何过去的框框条条能够框定它的未来,这就是中国人要面对的局面。传统的风险我们今天仍然面对,现代化的机会我们也正在接纳,这就是中国现在面对的现实。
所以说关于中国的未来,有很多知识分子的说法,极左和极右我们都不去说它,因为那刚才说了,它只是配饰。但是对中国的前途,有两派主流的观点,一派是典型的,我老乡唐德刚先生,历史学家,他讲的,他认为中国历朝历代的几千年来的体制大概分三种,第一种叫封建,第二种叫帝制,第三种叫做民制。第一种,从封建到帝制,转型用了三百年,从商鞅变法一直到汉武帝死,汉昭帝这一段时间,三百年。第二段,从帝制到民制,也就是说白了,中国的全盘西化需要多少年呢?唐德刚老先生说,大概要200年,那就是从1840年到哪一年?2040年,我一算那年我也70多岁了。他说那个时候,这一段叫历史三峡,是剧烈的动荡期。好,到2040年前后,中国人如果运气好就冲过去了,从此变成自由、民主、富强、法制的国家,这是一派说法。
这派说法说白了,你刚才听,它充满了诗人般的浪漫主义的气质,其实也没什么依据,凭什么上一次300年,这次一定200年,对吧?但是它背后的前提是,中国一定会变成跟现在世界主流国家一模一样的一个国家,至少基本的内核是一样的。这是一派。
另外一派,则是费正清老先生提出来的,费正清是美国学者当中研究中国应该说到现在成就最高的,他曾经在中国行走了十几年,对这个国家了解非常深。1948年的时候,他写的一本书,叫《美国与中国》,这本书里他讲了一句话,也是吴晓波老师这本书的最后一句话。费正清说,中国可能做出的选择,中国一切历史事件可能流经的渠道,也许是一条比我们可以轻易想象的一条更窄的路。
没有办法,谁让我们是五千年文明古国?我们从历史当中带来的那些东西,一定还会带到未来。所以中国人面对的一定不是一条宽广的大门,我们必须自己去探索一条通向一个窄门的道路。吴晓波老师最后这句话说的,也许费正清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