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播于2014年4月25日
《李鸿章政改笔记》雪珥
《李鸿章与晚清四十年》雷颐
欢迎各位,罗胖摆摊卖艺,感谢大伙儿捧场。今天我们干一件以权谋私的事,替我们安徽人的老前辈李鸿章说一段。你可能会说罗胖又要没底线没节操替汉奸卖国贼翻案吗?还真不是。李鸿章已经死了110多年了,期间替他喊冤叫屈翻案的文章和著作,那是车载斗量,根本轮不到我们今天干这么一件事。
李鸿章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其实脑袋顶上就已经有这么俩大帽子了,第一是汉奸,第二是误国权臣。当时有两个对联,就把这个说得很明白。第一幅呢,叫“杨三已死无苏丑,李二先生是汉奸”。杨三是当年北京城一个著名的丑角演员,正好马关条约签署之后他死了,所以老百姓就编了这么一个对联,你看对得多好啊,工整,“杨三”对“李二”,李鸿章在家行二嘛;“已死”对“先生”,“无苏丑”对“是汉奸”。你看,这就是一顶汉奸帽子。
第二幅对联呢,叫“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地上荒”。这“宰相合肥”指的就是李鸿章,合肥人嘛,你们家倒是肥,老百姓瘦;“司农常熟”指的是当时的军机大臣,兼管户部的翁同龢,也是一位重臣,他老家是江苏常熟人,而且大司农,就是管钱的,这在中国古代官职体系里就叫司农。你们家有粮食吃,老百姓地里是荒的。所以一个对联把当时的两个秉国重臣全给骂了。
但是隔着一百多年的历史,我们来看这两幅对联,多少有点当时人那种自作聪明的文字游戏那个特色。真要把这两顶帽子给李鸿章安上是有点不公平的,客观地讲。
首先说这汉奸,李鸿章这两顶汉奸帽子都是别人塞他怀里的,因为他当汉奸嘛,无非就是俩证据。第一,马关条约他签的;第二,辛丑条约他签的,第一跟日本人卖国,第二跟八国联军卖国,对吧?
可是要知道,老头也没办法呀,原来打甲午战争的时候,他说不能打不能打。光绪皇帝说什么不能打?跟英法打,打不过还好说;这跟日本,蕞尔小国,小日本嘛,这有什么打不过的?打!结果打输了,李鸿章已经为自己这场败仗付出了政治上的代价,拔去三眼花翎,革职。
但慈禧太后说,革职,哪儿那么便宜的事啊?跟外国人谈判,尤其是跟日本人谈判,还得你去,就你有这能耐。所以李鸿章不得不又揣着一个帽子,特命全权谈判大臣,跑到日本去签马关条约。在过程当中他还遇刺,以前节目我们讲过,满脸血刺呼啦,他周边的仆人还说,哎呀,老爷子给你擦擦吧;他说甭擦甭擦,就带着这一脸血去谈判现场最好。果然,后来日本人因为李鸿章遇刺而不得不在谈判条件上还少做让步。所以你说他是汉奸吗?
庚子年签辛丑条约,老头就更冤了。当年慈禧太后带着端王这帮王八蛋跟义和团在北京胡闹的时候,李鸿章在哪儿呢?在两广,在广州当两广总督,他根本跟这件事没关系。慈禧太后把这摊子给弄得一塌糊涂,然后带着光绪皇帝跑到西安了,路上给李鸿章打一个电报,得,你回来吧,把屎给我擦了,把烂摊子给我收拾了。老头八十了,哆哆嗦嗦从广东赶到北京,去在这个卖国条约上签字,然后签字之后两个月,忧愤而死。所以你说,能说他是汉奸吗?这公平吗?
当然误国嘛,就更谈不上了,要说误国,那是整个晚清的官僚和皇家那个系统。而李鸿章在这里面毕竟扮演的是引导这个国家往近代化方向走的,说他误国,这个更不公平。
当然你可能会说,那李鸿章受贿那事你怎么不提啊?因为现在你到网上一搜很多人都在说,李鸿章在1896年到俄国去受贿了,当时俄国人为了签中俄密约,给李鸿章300万卢布,好大一笔钱的。
但是这事咱们得说,历史学界其实是没有定论的,直到今天还有大量的争论。因为所谓李鸿章受贿,无非是俄国财政部有一份文件,说为了签这个条约,沙皇拨了一笔基金300万,然后存在华俄道胜银行,然后这个基金的名字就叫李鸿章基金。至于后来给没给李鸿章,这就有很多种说法了,有野史的,也有个人记录的。但是事件的关键当事人,也就是俄国当时的谈判代表维特伯爵,其实他后来讲没有给。所以这个事你说李鸿章拿没拿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说这件事至少是一个悬案。
你可能会说,你这不还是翻案吗?还真不是翻案,因为我接下来就得说说李鸿章的坏话。
李鸿章虽然在中国我们看来,在当时是高大上、高富帅,已经属于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先进文化的代表,好几个代表。但是在国际场合里面,经常就把底裤给露出来了,经常留下各种笑料。比如美国现在还有一道菜,叫李鸿章杂碎,因为他吃鸡嘛,拿手,不用刀叉上去。美国人看着也没办法,只好学他用手,外交场合为了礼仪。后来就干脆把西餐和中餐兑一块,发明一道菜,叫李鸿章杂碎,据说现在纽约的餐馆还有做这道菜。
我给大家讲几个他在俄国出丑的事。1896年,就是我们刚才讲他到俄国去签中俄密约,在彼得堡。他刚到彼得堡的时候,去的是财政部,跟财政部当时的财政大臣维特伯爵去谈判。维特在那个财政部大厅就接待他,说老爷子,抽不抽口烟呢?他说好。
然后据维特伯爵后来记载,说李鸿章当时发出了一声类似于母牛的那种嚎叫,上烟哪,然后就来了几个中国人,然后就伺候他抽烟,有的擦火,有的碰烟斗等等,抽那个水烟袋嘛。老头什么都不动,就动嘴,别人碰着烟袋,就这样。你说维特伯爵一个沙皇贵族,他哪儿见过这个呀,这是什么人呢?觉得他很粗鲁。
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当时俄国有一个罩着的小国家,是中东的一个伊斯兰教国家,它的那个埃米尔,就是那个国王,到俄国参加沙皇尼古拉世继位的庆典。这个人听说李鸿章在,就去拜会他。李鸿章就特别无礼,坐在那儿就不动,也不出门迎接,然后一直等到人家进了屋了,他才站起来,象征性的走了两步。对方一看也不爽,然后就跟他说,我可不是冲你面子来的,我是冲大清国的皇帝和太后陛下的面子来的。
然后这俩人越谈就越不投机,后来就谈到理想和这个精神世界的问题,李鸿章说,我就信孔子,别的都不信;那个人说,我就信穆罕默德和真主,别的我也都不信。俩人就谈不下去了,谈不下去了就结束吧,李鸿章还送到屋外,维特伯爵在旁边看着,说这还行,还知道点儿外交礼仪,知道自己前面有点儿失礼了,还送到屋外,这叫前倨后恭。
结果你猜李鸿章玩了一个什么?等人已经上车了,那马车夫已经准备走了,“嘚儿驾”准备走了,李鸿章说停,我告诉你啊,你刚才说那个穆罕默德,是被我们中国人打败的,是我们放了的一个苦役犯,然后掉脸就走,弄得对方特别难堪愤怒,下不来台,但是已经要走了,人家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就走了。这维特伯爵说哪有这么干的,在外交场合这也太失礼了吧。
今天我们看这个记载,你可能会说,这是不是俄国人黑我们李鸿章大人?我觉得还真不是,因为李鸿章就是这样。他一贯有一个主张,跟洋人打交道,要用痞子腔,就是犯点痞,犯点坏。他第二年,就是回国之后,从俄国回国之后,确实也干了这么一件事。
据记载,还不是别人说,他自个儿说的,法国驻北京的公使叫施阿兰,也是一个法国贵族的后裔,年轻人嘛,火气比较冲。所以恭亲王当时办交涉,跟这个法国公式打交道,就特别头疼。
结果李鸿章说,得,我来,我来跟他打交道。老爷子往那儿一坐,小孩儿啊,你几岁了?李鸿章后来记载,他说我知道,西方人最忌讳别人问他几岁了,我就这么说,拿大架子,倚老卖老。然后说,你不就是施阿兰吗?去年我在法国的时候,我跟你爷爷说过话,我们谈了好半天呢。然后据李鸿章自个儿说,这个施阿兰马上气焰就没了,就俯首帖耳而去。
这个我觉得李鸿章也在意淫,怎么可能呢?按照中国人的想法,我跟你爷爷同辈的,大家觉得那我是孙子。那法国人讲这一套?你跟我爷爷聊过天怎么了,人家就气焰没了,这是李鸿章自己的幻想。但是你想也没办法,你作为一个弱国,你搞外交,有的时候你只能用点耍无赖、打痞子腔的方法,让别人至少接收到一个信号,说我不怕你,我给你胡来。所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所以维特伯爵当时这个记载也是可信的。
后来还有一件事,因为李鸿章1896年到俄国是参加尼古拉二世的加冕典礼。当时俄国就搞一个庆典,在霍登广场,结果民众太多了,人踩踏,一下死了两千多人。李鸿章当时作为贵宾,是在观礼台上,一看,看完之后就跟旁边这个维特伯爵讲,说这事儿你会报告给你们皇上吗?维特说当然,这么大事,死了两千多人。
李鸿章说,傻呀,别说呀,然后还说呢,说我当年在当直隶总督的时候,我那儿发鼠疫,瘟疫,死了好几万人,我就不说。我为什么要给皇上他老人家增加这种负担呢?皇上吃不好睡不好,对这个国家有什么好处呢?所以就不要说。他们问我的时候,我都说没事,我给朝廷上奏折的时候,我都说好着呢。他把这种中国官场欺上瞒下的事当做先进经验,然后倚老卖老,跟人家维特伯爵,后生小子,你们不懂事,我传授给你。
维特伯爵后来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写,说这番谈话之后,我才觉得俄国还是走在了中国的前面。
我说刚才这几个故事不是为了黑李鸿章,其实我想说一个什么道理?就是当时的历史情境。中国是一艘原来孤独行进的文明的航船,突然在1840年之后遇到了西方这种现代文明,它是整个张皇失措的,你不能怪当时的人。
所以维特伯爵后来还有一句话,说李鸿章是一个著名的国务活动家,这个我承认。但是在我们欧洲的观点来看,他既没有受过教育,也没有什么文化;当然,在他们的国家,他是受过很高的教育,是很有文化的人。
你看,这段话很有内涵的。就是在你的文明系统当中,你再怎么牛,你跟现代化的文明一比,马上就土得掉渣了,你就显得没文化,没受过教育。这就是现代化端到中国人面前之后,我们这个民族遇到的最大最大的问题。
我们现在隔着一百多年,我们当然可以批评李鸿章,说你卖国啊,不懂事啊。他死了之后两个月,梁启超不就写的那本著名的,虽然很短,不算一本书,一篇长文吧,叫《李鸿章传》,里面就讲的三句话,叫我敬李鸿章之才,惜李鸿章之识,悲李鸿章之遇。
啥意思呢?就是李鸿章你很有才能,但是我很可惜你的见识不够;而且呢,我很为你这一生的遭遇情境、境遇感到悲哀。
这个话作为知识分子说,当然是可以说的。当然作为同时代的人说,就缺一份叫谅解。什么叫识不够呢?每一个人都是在具体的经验中,具体的传统中和具体的境遇当中,你作为外面的人你去观看,你悲也好、惜也好、敬也好,这都是旁观者。一旦你置身到他的那个环境,你遇到的全部是每一个时刻最具体的选择。而当时,他不像我们现在回去看李鸿章,你们改革啊,你们维新啊,我们现在当然好讲。
可是在当时谁都想富国强兵,可是眼巴前这一步,遇到最具体的一个决策,你怎么做?你不是说造舰造炮造工厂,推动市场经济,马上国家就繁荣的,具体的人有具体的难处。包括写《李鸿章传》的梁启超,后来民国了,他不也当过什么司法总长、财政总长,怎么样?文章写得好,干政治你干得一塌糊涂嘛,对吧?所以每一个具体情境里的人,都有他具体的难处。
这就让我想到了一个寓言,叫愚人船。说有这么一种船,船舱是密闭的,所有的驾驶的仪器、船台全部在这里头。而一个陌生人走到这个船舱之后,他根本一团漆黑,他只能慢慢摸。好不容易搞出了一点点亮光,知道这个船是怎么操控的,一点一点学。但是要知道,他仍然是在底下的船舱里,他根本看不到外面,也没有任何外面的信号。
而船上甲板上有一帮人说,哎呀,你往那边开,那边有礁石,不能往那边走。你喊,你喊破了嗓子,他在船舱里他听不见,他也很着急。突然撞到了什么,船剧烈地摇晃,他也很着急,他也似乎想听听外面怎么喊,但是外面喊的声音隔着那个厚厚的甲板,传不到船舱内。
所以这就相当于我们今天和李鸿章对话这种困境,李鸿章当时能做出的选择,只能基于他当时的环境。所以今天我们去苛求古人,是夸李鸿章还是骂李鸿章,其实都毫无意义。
那我们今天还要做这期节目干吗呢?我们恰恰是想说,就在这样一种愚人船上,就在这样一种前景不分明,现状很纠结的情况下,李鸿章是怎么干的,而他的干法对我们今天的人有什么启发的意义呢?
我们接着聊聊李鸿章,李鸿章的大名中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是说到他的具体经历,可能就比较模糊了,所以我们简单地给大家介绍一下。
用他自己的话讲,他这一生叫少年科甲、中年戎马、晚年洋务。大概可以分成三段,1870年之前,他是读书、做官、带兵打仗,跟太平天国捻军死磕,这是一段。1870年的时候,他47岁,调到天津接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展开二十多年的洋务运动的实验,这是他人生最辉煌的顶峰。
甲午战败之后,他被拔去三眼花翎,到北京投闲置散,当一任闲散的京官,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嘛,这时候既没权也没钱,也没威风。但是到风烛残年的时候,又回光返照了一把,慈禧把他派到广州,当了一任两广总督。时间不长,又调回北京,签完辛丑条约之后两个月去世。这就是他一生最简短的介绍。
晚清的时候,有三个人是最重要的,一个是慈禧,一个是曾国藩,一个就是这位——李鸿章。特别凑巧的是,这三个人都属羊,一个喜羊羊,一个懒羊羊,一个美羊羊。后来的革命党人就开始造谣,说羊,属羊命苦,这个说法一直到今天民间还有。
但是确实你回头看,这三只属羊的确实命苦,三只羊拖着中华民族这么一个破车,一步一步地、艰难地,毫无方向感地往前赶,能不难吗?更何况,周边还那么多反对的声音。而且只要你具体干事,承担具体的责任,那反对的声音是千奇百怪,花样百出。
给大家举个例子,甲午战败之后,李鸿章当时已经混到了叫国人皆曰可杀的地步。但是说杀他的理由又不一样,有一派观点说,你汉奸嘛,要不你怎么畏战、避战,打败仗呢?肯定是日本天皇给了你钱。这是一套说法,直到今天还有这样的声音。
另外一派说法,代表人物就是当时的湖南巡抚陈宝箴。陈宝箴的名气不够大,他儿子名气够大,大诗人陈三立;他孙子名气就更大,大史学家陈寅恪。陈寅恪的爷爷陈宝箴当年就给朝廷上表,说这个李鸿章可杀我同意,但是我理由跟别人不一样。他明明知道打不过,他为啥不说呢?他说他也没大声说,应该死气白咧、就地打滚地说。他如果伏阙沥血直陈,他如果以生死去就力争,十七八可回圣听。
啥意思?就是你应该抱着光绪皇帝大腿摇啊,你听老臣的吧,不听我就死给你看,我就上吊,就抹脖子,就碰死在你面前,那没准儿光绪皇帝就听你的呢。这套理论。
你现在听着有道理,但是你不觉得这对当事人太苛刻了吗?李鸿章作为人家的臣子,他能怎么办?他告诉朝廷打不过,不能打。朝廷说,下决心了,非打不可;那好,就拼命去打。然后败了,我承担责任就好了呀,你站在一个局外人和事后诸葛亮的角度对他横加指责,没有道理,不太公平。
当然这也提醒我们,我们这些后来看历史的人,我们就不能用我们今天来讲的是非去判断当年人的是非对错,对吧?所以接下来我们讲李鸿章,我们就要回复到当时的一人一时的具体情景,更好的方法不是讲是非对错,而是讲当时的对比,我们把几个当年的大牛人跟李鸿章搁一块儿,我们来看看李鸿章给我们今天提供的价值到底是什么。
我们先来对比一个人,左宗棠。左宗棠不得了,湖湘大才子,他自己说嘛,古时候有个诸葛亮,今天有个左宗棠,所以我是今亮。当然确实他功绩也很大了,早期参加镇压太平天国,后来又带兵收复了新疆,战功卓著。
但是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他一生都生活在自己过去的辉煌历史和人情恩怨之中。比如说他西征的时候,他就老觉得跟曾国藩过不去,曾国藩虽然跟他有矛盾,但是对他还是不错的。比如说给他办理后勤尽心尽力,而且把自己手下的湘军大将刘松山派给他用,整个部队划给他,那对他真是没话说。但是左宗棠不管那一套,每天升帐之后,跟将领们三言两语就岔到骂曾国藩身上去了,破口大骂,搞得这些湘军将领面面相觑,也没办法,你打狗也得看个主人嘛,你当着这些原来曾国藩的下属骂曾大帅,搞得这些人耳朵都生茧。
后来西征结束,新疆也收复了,这北京的恭亲王一听,哎呀,这个左宗棠不得了啊,这是人才啊,天天看折子说到他,听人说到他,咱爷们儿把他弄北京来得了,入军机处天天给咱们说说故事,给咱们出出主意,诸葛亮嘛,一定得在朝廷嘛,这就把他弄到北京当军机大臣。
哎呀,这可叫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哥们儿一天坐到朝房里,就是吹嘘自己西征的战绩。有一次,李鸿章给朝廷上了一个折子,叫筹议海防折,这是中国近代史上建设现代化海军的第一份大型规划案,很重要的一件大事。恭亲王拿出来,说咱议议吧。议议吧,拿来一看,这个海防很重要,陆防其实也很重要啊,想当年老夫在西征的时候,就开始了,一说就是一整天。恭亲王也没办法啊,岁数又大,又是大功臣,又是我请来的,笑眯眯听着。
听一天可以,可是他老人家连续这么喊了十五天,半个月。恭亲王实在受不了了,把折子干脆收起来了,不议了,不议了,算你狠。恭亲王有一个小弟兄叫宝鋆,也是个军机大臣,当时就给左宗棠起了一个外号,他不是那个棠嘛,草字头吗,说一团茅草,说算了,咱爷们儿惹不起他,把他外派当封疆大吏去算了,所以左宗棠就出了军机处,去两江当总督。
到总督任上还是这样,甭管来一个什么客人,三言两语他老人家就有本事转到两件事,第一,西征,我多牛;第二,曾国藩有多坏,开始骂。从早一直骂到晚,一直到天色擦黑,左宗棠的仆人一看也不是事儿,直接喊,老爷送客,就走了。那客人事没办,第二天还得来,接着又骂一天。他的晚年基本就是这么度过的,所以他晚年一直致力于跟曾国藩死磕的伟大事业之中。
虽然在曾国藩死的时候他还送去一幅挽联,上联,表现得还很谦虚,说“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他这不是真心话,因为曾国藩死了之后,他一直在骂。包括朝廷给曾国藩上了一个谥号,叫“文正”,他一听说,什么?他叫文正,那我死了,我什么谥号啊?莫非我叫武邪不成?一生都在跟历史上的恩怨较劲。这也是个人生悲剧吧。
反过来我们再看李鸿章,李鸿章这个人最大的特点是,他虽然有敌人,也有恩怨,但他从来不沉在里面难以自拔。比如说,他其实跟曾国藩之间就有一段恩怨,原来他是在安徽一代办团练,但是办得很失败,六年没有什么成就,所以他就入了曾国藩的幕府,跟湘军一块儿打仗,给曾国藩起草一些奏折,办一些文案上的事。
曾国藩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天早上摆一桌菜,一直等所有的幕僚齐了再动筷子。这个李鸿章爱睡懒觉,所以经常不来,这曾国藩就一遍一遍地派人去催,这个双方可能——据野史记载——闹得有点不愉快。但这是小事,他俩真正的矛盾发生在什么时候呢?就是曾国藩大营驻扎在安徽南部的祁门的时候,这个李鸿章说,祁门这个地方是个绝地,四周都是山,一旦被围,非常危险,不能驻在这个地方,曾国藩不听,这是一个矛盾。
还有一个矛盾就是当时湘军有一个将领叫李元度,在安徽南部当一个道台。当时没有什么文官了,都是带兵打仗的。他就不听曾国藩的教诲,非要出兵跟长毛,就是当时太平天国作战,最后大败而归,把徽州给丢了。曾国藩气得要死,一定要上表弹劾他。
当时周边的湘军将领都劝曾国藩,说不能这么干,出生入死的老弟兄,哪能犯个错你就这么干。曾国藩不听,一定要弹劾。李鸿章不是负责给他写奏折的吗?李鸿章说我不写,曾国藩说你不写我写。李鸿章说,你写了我就不干了;不干你就不敢,滚。李鸿章就走了。
走了之后果然,你会发现李鸿章说得是对的,祁门真的不能待。所以后来曾国藩真的是出生入死,被湘军力救才突出重围,后来把总司令部设在安徽长江边上,一个叫东流镇的地方,才转危为安。
这个时候曾国藩也缓过劲来了,就给李鸿章写信,说这个去年走的时候你也没说不回来啊,我现在很多难处,而且我身体也不好,你就不能回来一下吗?
你看李鸿章接了这个信之后,二话不说,因为当时他老婆病着,老婆的病稍微见好,立即回到了曾国藩的大营,所以后来才跟曾国藩形成了这种师徒父子的关系。曾国藩一生有一句非常重要的名言,说办大事第一是找替手,他就找了李鸿章这么一个替手。这就是不往后看,向前看的一种人生观。
看李鸿章的很多事迹,这两本书里都讲,你会发现在他身上,这个特征非常明显,从来不沉浸在自己过去的恩怨之中。这是第一个对比。
第二个对比,那个人也是一个大牛人,张之洞。张之洞河北人,也是一个词臣,科举,文章写得非常之好,而且跟慈禧太后关系私交太好了。为啥呢?因为慈禧太后刚开始当太后,有权力来主管当年的科举,那一榜的时候,张之洞本来是二甲第一名。慈禧太后一看他的文章觉得写得好,其实慈禧太后认字不多,不知道她为什么就觉得好,就亲手把张之洞从二甲第一名点到了一甲第三名,钦点探花。所以老太后和张之洞之间,实际上是有一点叫门生关系,这是很隐秘的亲密关系,是其他朝臣根本赶不上的。
张之洞比李鸿章小十岁,但这个人就是属于狂生。比如说他第一次到山西当巡抚,外方当地方官,他当时就写了一个对联,说我经营八表去也。经营八表,八表就是指神州大地,这一般只有帝王能用这样的称号,张之洞就这么说。
张之洞有一个堂兄,叫张之万,有一次上朝的时候戴了两块挂表。有人说你怎么戴了两块表啊?张之万说,哎呀,我这还不如我那个堂弟呢,人家是戴八块表。所以这就是张之洞当年的形象,特别狂。
后来他当了湖广总督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非常成熟的封疆大吏,但是他一生行事都是这样的特征,叫什么?大言不惭。他虽然没有左宗棠那个毛病,老往后看,他往前看的时候,经常是给自己设一个特别宏大的目标,至于能不能办得到,不管。所以当时晚清的时候有这么一个说法,说三图,岑春煊是图官,经常弹劾别人,让人官做不成。袁世凯是图名,因为他杀义和团的时候下手特别狠。而这个张之洞呢,叫图钱,花钱如流水。
但张之洞有一个好处,就是不贪污,特别清廉。他当两广总督的人上,他府衙的后头还开了一片菜园子,自己种田。甚至很多人当时弹劾他,说他花钱无数,肯定是靡费贪污。朝廷就派很多人去查,包括李鸿章的大哥李瀚章,去查这张之洞,后来发现清廉得很。
这就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还记得《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他就讲过一句话,说这个其实清官有时候比贪官还可恨。贪官嘛,无非就是贪点钱,但他毕竟要找各种机会让钱生出来他贪一点。清官不一样,清官就仗着自个儿我不贪钱,所以带有强大的道德正确感,胡作非为。
其实刘鄂说谁呢?就是说这张之洞。张之洞确实,他在湖广总督任上办洋务,说洋务好啊,这个东西时尚啊,办洋务吧,然后就办了一个汉阳铁厂。这个故事有机会以后我们讲给大家听,汉阳铁厂是规划不清楚,路径不清楚,技术不成熟,市场不知道的情况下,仓促上马。上马之后亏得是一塌糊涂,最后底儿掉。最后把汉阳铁厂救回来的还是李鸿章的一个小兄弟,这个故事以后我们给大家讲。
总而言之,张之洞就是这么一个人,一旦看到未来有什么好的前景,贪婪无度,设一个巨大的目标让自己够不着。
与此同时,张之洞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对未来永远是怀有一种小心谨慎的恐惧。当然咱们不能赖他,因为在当时的风涛险恶的官场里,你也不得不如此。比如说戊戌变法的时候,张之洞的表现就很让人齿冷,作为局外人,很让人齿冷。
他一方面觉得这是一个特别好的投机机会,因为光绪皇帝上台,新皇帝,你跟太后关系好,你跟皇上关系好不行,那是冷灶,这是热灶,你得赶紧烧。所以他干了几件事。
第一件事,把自己的一个门生叫杨锐派到北京,想尽办法送到了军机处四小章京。大家知道戊戌六君子被杀的其中有一个人叫杨锐,四京卿之一,这个人就是张之洞的人,他要派过去,就是搞改革,这里面有我的人。
第二,改革我得支持,但怎么支持,他其实知道康有为这帮人有点不靠谱,所以他采取一种绕弯策略。首先呢,你们不是要办什么会吗,印什么报纸,我捐钱,但是入会这事别写我名,我不入会。你看,他永远在骑墙首鼠两端。
包括后来,他发现百日维新变法已经有点感觉到味儿不对了,于是赶紧写了一本书,叫《劝学篇》。张之洞的《劝学篇》在中国近代学术史上是有非常高的地位的,但是你回到这本书背后的,就是它诞生时候那个动机就有点,就是我刚才用的那个词,令人齿冷。他那个《劝学篇》总的意思是什么?维新是好的,但是目的是为了维护纲常,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他就讲了这么个东西。就是说白了,万一戊戌变法搞失败了,我看在这里,我起的作用那是中流砥柱的作用。包括光绪皇帝一看这个《劝学篇》,写得好啊,印行全国。后来据说在晚清的时候,光这一本书印行了二百万册,这是个天量数字,现在哪个出版社一本书出二百万册,高兴疯了。
这就是张之洞,包括后来他还有一些事,在庚子事变的时候,他那种首鼠两端,包括当时有一个早期的革命力量,湖南人唐才常搞得自立军,其实这帮人很多都是张之洞自己培养的。他也知道这帮人要造反,他就是不杀,也不抓,就搁在那儿。因为没准儿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在北京让八国联军给弄死了,他手里有一股势力,没准儿中华民国第一任总统就是他张之洞。所以这个人实际上是有一点投机心理的,等他一旦得知说慈禧太后带着光绪皇帝已经跑到西安,知道政局稳定了,立即把自立军唐才常这帮人围捕,然后全部杀掉。所以这个人出手也比较狠。
当然我刚才讲的这几个事,历史学界也有一些争论,我们不提。但是确实张之洞这个人,当他面对未来,因为他确实是一个眼光很超拔的人,是看到未来的人。但是你会发现,当他面对未来的时候,他是有两种心态。第一种贪婪,第二种恐惧。
可是我们再对比回来李鸿章这个人,李鸿章这个人从来没有什么伟大的规划,也从来不提什么伟大的设想。他搞洋务运动跟张之洞完全不一样,没有什么巨大的动静,但是他是一步一步地往前拱,从来也不说我这伟大计划受到挫折之后,我受伤,我一颗玻璃心碎一地,从来没有。只要他想干的事,他就是有机会就拱一截,有机会就往前走一步,他是这个特征。
最重要的,最著名的就是他修铁路。1875年的时候,他其实就跟朝廷提过修铁路的事,那时候已经很早。朝廷当时恭亲王当政,恭亲王说修铁路其实我也觉得挺好,恭亲王还有一个重要的助手,当时的常务副总理叫文祥,文祥是旗人当中晚清最好的一个官员,文祥叫什么?目笑而存之,他说这想法挺好,但是还是算了吧。
恭亲王也说,他说你这想法挺好,但是谁来主持呢?谁主持这玩意儿不挨骂呀?而且太后都不敢支持你这事,你就算了吧。李鸿章说算了就算了,这计划就歇了。
1880年的时候,五年后,他又给提出来了。但是他不是自己提,他叫他一个手下,一个淮军的将领,叫刘铭传,刘大麻子。刘大麻子原来是一个土匪,后来淮军整编的时候,被李鸿章收到旗下,刘铭传后来是第一任台湾巡抚,也是一个晚清的名人。他跟刘铭传说,说你反正没文化,粗人一个,你来提。刘大麻子说我来,就给朝廷上了一个折子,说修铁路。
慈禧太后看到这个东西,说这样吧,反正这玩意儿也不能统一意见,就发下去给所有封疆大吏,说你们说能不能修。这里面就好多千奇百怪的声音,包括一些后来的著名的洋务派都反对。那基本上弄下来之后,慈禧太后看意见不能统一,说那就算了,就“着毋庸议”,说这事就算了。
但是李鸿章通过这件事就闻到了一点政治风向,老太后不是反对,老太后让大家商量,说白了老太后是站在我这头,试验大伙儿的反应。那好,那我就偷偷摸摸上马。当时他干了一件什么事呢?他不是直隶总督吗?唐山有煤矿,他说我修一条唐胥铁路,我运煤。有人说不能修铁路,反对派、顽固派都说不能修铁路,这个震动陵寝,然后抢夺旗人的土地,让老百姓家里祖坟风水都不好了,不能修。
李鸿章说,那你们怕什么呢?说那个火车呜呜呜那样叫我们怕。李鸿章说,不要火车头不就完了吗?我们就铺两条铁轨,让驴拉,这总行吧?这样就没什么意见了。所以1881年的时候,修了一条叫唐胥铁路,唐山到胥各庄,修了这么一段,不长,这也是人类铁路史上一个奇景。当时是一个英国的工程师主持修建的,最开始还弄了一个火车头,他是用一堆废旧材料拼出一个火车头,叫中国火箭号,李鸿章还到了那个上面主持了一下那个开工典礼。
后来说不用,不用,行,用驴拉。后来因为其他的事件,李鸿章又拼命公关,用驴拉,其实虽然很荒谬,但是也就几个月,很快就又装上火车头,又接受了。包括李鸿章跑到宫里跟老太后说,说法国人要孝敬您,在宫里给您修条铁路。慈禧太后说这个东西可以试试,法国人没要钱,在故宫里面修了条铁路,也是没有火车头,找太监拉着,一共也没多长。
其实慈禧太后,后来史学家分析,这个动作就是做给封疆大吏看的,说你们反对,我也不说我就支持修铁路,但是我让宫里修铁路。老太后的态度不是很明显吗?地方封疆大吏的心思都是七巧玲珑心,都明白了,所以铁路的阻力瞬间就变得很小。
到了1884年的时候,当时清廷出现了一个重要的政治上的分水岭,叫甲申易枢,就是恭亲王下台,醇亲王上位。这醇亲王原来也是一个小愤青,反对一切西方事物。但上台之后当家,他就知道柴米油盐不容易,然后就跟李鸿章搞到一起去了。李鸿章一看中央换人了,又跑去给醇亲王左讲右讲修铁路这好这好,那好那好。醇亲王就开始很有兴趣,就支持他。
然后逐渐地,包括这个修铁路,这个规划案改了好多次,有时候李鸿章说我们修天津到北京的铁路,又说从北京修到关外,最后张之洞又出来捣乱,说咱们应该修北京到汉口,变了好多次。你会发现李鸿章在这里面,他都是随时变方案,从来没有激进的口号,但是突然发现哪儿好象松动了一点,他就往前拱一点,叫日拱一卒,就是这样的方法,推动中国的进步。
所以你看,刚才我们对比这两个人,一个人沉浸在历史里,一个人对未来充满了贪婪和恐惧,而唯独李鸿章,这个人既不跟历史叫板,也不跟未来较劲,他就活在当下,这就是李鸿章给我们的最重要的启发。
刚才我们说到,让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不得自由,有两个牢笼。一个是过去的历史,以及对它的贪恋;一个是对未来的恐惧,以及对它的贪婪。其实还有一个牢笼,那就是在同一个时间点上,不同空间里的人际关系,对你的自由意志的绑定。
在这儿我们也做过对比,就是翁同龢和李鸿章。翁同龢这个人在晚清的政治史当中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角色,为啥?因为清代皇室一直有一个传统,非常尊重帝师。只要你给皇帝当过老师,那什么事都高看一眼,犯了错也是网开一面。翁同龢家是帝师世家,他爹翁心存就是帝师;而他自己不仅是个状元,而且是光绪、同治两任皇帝的帝师,所以那你看那个位置,皇上家的教书先生,那牛坏了。
但是翁同龢这个人一生是被各种各样的官场关系纠缠着,比如说他跟李鸿章关系死活不好,你如果追本溯源,怎么回事呢?就是当年李鸿章在曾国藩幕府的时候曾经有一个事,就是翁同龢的哥哥叫翁同书,当时任安徽巡抚,犯了一个很大的事,具体什么事咱们在这儿不说了。最后曾国藩就参劾他,但这稿子谁写的呢?李鸿章写的。就因为这么一件事,翁同龢恨了李鸿章一辈子。
当然他恨他不主要是这个原因,还有就是他是清流党,清流党就是靠写字的、骂人为生的一帮公知。而李鸿章是干事的,他觉得我们是这一派的,所以我就跟你不对付。而且清流党里面也分派,比如说分南派和北派,当时翁同龢属于南派的,因为他是江苏人;北派的是以河北人李鸿藻,以他为首。
当时李鸿章特别好的一个清流的人,后来当了李鸿章的女婿,就是那个张佩纶。张佩纶当了李鸿章的女婿,生下来的那个女儿,孙女就是著名的张爱玲。张佩纶也是北方人,所以跟李鸿藻关系好,结果翁同龢看着又不爽,在清流里面我们俩也不是一派的。所以他跟李鸿章之间那个对头关系,真的是持续了一生。
那为啥呢?其实也不为啥,对吧?李鸿章政坛的行迹跟他之间也没有什么交集,双方也没有重大利益冲突,他就是被这些人际关系绑定。那他一旦绑定之后,他就会做出很多不理性的事情。
比如说他当户部尚书,管着钱袋子,所有北洋舰队要的任何,买枪买弹药、换船,不批;甚至有一度两年间,连一颗子弹钱都没有给到北洋。李鸿章也没办法,他虽然是封疆大吏,但是钱都是朝廷批下来的。到后来战败之后,大家说责任,翁同龢还说这个话,说那你要是缺弹药,你跟我说嘛。李鸿章说,我说了呀,天天打报告。那你要是真缺,你就要反复说嘛。不讲理嘛,对吧?所以李鸿章在甲午战败之后气得要死,当面就跟翁同龢说,说你们这帮人,小钱不愿花,爱花大钱。其实哪是不愿花钱呢,他就是要作弄你嘛。
翁同龢甚至跟自己的一个小党羽,也是他的一个小门生讲,说这个打仗,李鸿章搞这个北洋舰队搞了几十年了,让他到战场上试试,打败了咱们就有理由收拾他。这叫什么话?这是一个正色立朝的大臣,为国家人民考虑的大臣该说的话吗?这不行,他就是一个官场巧宦。
翁同龢最后为什么被撵回家?现在很多历史学解释其实都是错的,说这是因为翁同龢是光绪皇帝的老师,是帝党;那个慈禧老太后顽固派,看不惯他,把他搞掉。其实根本就不是,是因为翁同龢在甲午战争当中前前后后的表现,让光绪皇帝、慈禧太后,包括恭亲王这些人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恭亲王临死的时候,光绪皇帝到他家看他,光绪皇帝跟他说,说那个家伙不能用,是个坏蛋。所以恭亲王前脚一死,过了没几天,宫里就下令说你走人吧,开缺回籍,回家,因为你毕竟是帝师,我们朝廷对帝师也有优待的传统,也不折腾你了,你就回家吧。所以这件事在历史学上一直是被错误地解释的。
那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后来翁同龢死的时候,当时的庆亲王奕劻替他请恤典,就是总得拨点银子给治个丧吧,赏点什么,因为老大臣死了嘛,又是帝师,对吧?光绪皇帝带头反对,那时候他已经被囚禁瀛台了,其实也没什么权利,然后在朝堂上说我不干,然后就历数他甲午前后的罪责。慈禧垂帘听政,在后头也不吱声,那意思我同意。所以到最后,翁同龢其实是晚清重臣当中,几乎是唯一一个没有犯罪,但是没有恤典的人。所以你看,这就是被他一生的那个官场的那个思维给绑架。
翁同龢有一个发小,也是晚清的一个重臣,大学士,叫潘祖荫,好像苏州人,他俩为什么是发小呢?我也闹不清楚。这潘祖荫就讲,他说我们俩年轻的时候,都是总角之交,都是发小,我们都是贵公子。他对我都好用巧妙,说这个人迟早今后会败在好用巧妙之上。
那我们既然是对比,那李鸿章好不好用巧妙呢?当然好嘛,一个老官僚、老滑头,他能不好用巧妙吗?但是李鸿章有一条,他用巧妙,他不是为人,他是为事。比如我要干这个事,我要造铁路,我要造北洋舰队,我要去谈判一个什么具体成果,他是为这些事好用巧妙。不是说他不为自己考虑,是他考虑的基础是一个具体的事件,而不是一个具体的人际关系。
给大家举个例子,1898年的时候,那个时候距离庚子大乱,就是义和团闹北京那会儿也没几年了,然后光绪皇帝刚刚百日新政失败,慈禧太后把他撵了,去,一边儿去,我来吧,又出来垂帘听政。然后慈禧就有一次问这个李鸿章,说有人可弹劾你,说你是康有为那一党的。李鸿章说是啊,我就是他们那一党的,如果说搞新政就是康党,那我就是康党。因为他跟太后关系很好嘛,所以他也不在乎承认这玩意儿。慈禧太后反正就不爽,不爽然后就作弄他。
1898年发生了一个什么事呢?一边这边在闹,然后一边黄河决口,就是夏秋季节,在山东段的黄河决口,淹了几十个县,民间疾苦。慈禧太后这时候,机会来了,老头,你去吧,去治黄河去。
你想,那个时候什么时候?李鸿章已经75岁了,而且这个时候他已经是不太能走了,他1796年的时候到美国,下了火车还有过这么一段戏呢,当时那火车站的人就是不抬他。但是李鸿章实际上到哪儿都必须有人抬着,最后是没办法,是接站的官员最后找了几个外面的小哥们儿才把他抬出去,车站里面的人就是不帮忙。
李鸿章就是走路不行,毕竟是75岁的老人嘛。那老太后说去,你去勘河去,就是勘探黄河,看怎么治理。据这本书,这本书记载了李鸿章很多有趣的奏折,李鸿章上了一个折子,说我老了,岁数大了,真是不行,而且精力什么都不够。但是这个折子写得很有意思,非常短,就几句话,前面引了圣旨,下面就几句话,意思就是我最好别去,你别让我去。那什么意思?就是我表示态度,你让我去我就去。后来果然,清廷就驳回,你去,就是折腾他,甚至惩罚他。
75岁的老人家,秋末从北京出发,一直到三月份才回到北京,整个一个冬天,行走了两千多里,而且带着一帮外国顾问,是真的按照现代科学方法去勘探黄河,提出了一整套治理黄河的科学方法。当然后来也不采用了,那是后话。
但是你看,李鸿章这个人就这样,就是我不跟你扯什么闹义气啊,这不能去,怎么跟你争啊,生谁的气啊,他就是,你让我去,我说最好别让我去;你非得让我去,那我就去。而且我去,我不管我多大岁数,我踏踏实实地把这件事干成。这就是李鸿章这一生最狠的地方,你看,他不被任何所谓的周边关系的巧妙而绑定,他所有注意力都在事上。
好了,我们把李鸿章的事基本上我们就先说到这儿。今天我们为什么要说这个?就是你会发现,一个人如果生出各种各样的妄念,通常就是我刚才讲的,就是这么一条,过去、未来、同时间的人际关系。所以你看,现在很多办公室的人,在公司里打工的人,他心里就不爽,觉得工资也少,也没有前途。你会发现,他很多想法其实都是妄念。
如果说非要进大组织,考公务员,跟过去的组织较劲,这就是刚才我们讲的左宗棠的教训,因为你活在过去。如果你天天想着,我要创业,我要有一个什么想法,我去拿风险投资,对不起,你也许犯了张之洞的毛病。
有一句话嘛,当时晚清的时候也是一个对联,说“李鸿章张目而卧,张之洞闭目而奔”。什么意思?就是李鸿章办事他躺在那儿眼睛都是睁着的,明白人;张之洞呢,跑的时候闭目而奔,就是完全没有目标感。对呀,咱也不能贸然创业。
但有的人说,那我就在这儿就地搞办公室政治,各种巧妙,好用巧妙,往上奔行不行?其实我们今天说这个李鸿章的故事告诉你,也许这三条路都错了。
那你说,那不就没有路了吗?不就是绝路吗?错。前不久,我就参加了一个会议,全部是一些传统媒体做新媒体的一些,就是新建的那些部门的那些小编们,新总编们的一个会议。大家就跟我聊,说这个怎么办呢?这个传统媒体转新媒体,这也不怎么好弄啊,跟罗辑思维想学习吧,觉得好像你们也没有什么可复制性。
我说对呀,他说那我们怎么办呢?我说很简单,给大家讲一个心法,叫临行喝妈一口奶,不是临行喝妈一碗水。什么意思?就是你不要想未来怎么样,你就利用你现在的资源,做一件在现在这个岗位上最漂亮的事。
但是你的所有注意力不是张主任满意不满意啊,王总高兴不高兴啊,今天的KPI考核怎么样啊,这都是组织内的人际关系指标,不要想。也不要想我原来的本事能不能未来用啊,也不要想,因为情况变了嘛,新媒体、旧媒体时代完全是一个大变样。更不要想,我是不是不在这儿干,我搞个什么创业项目。实际上最好的方案是学习李鸿章,叫什么?看住当下,就从这一点出发,做现在该做的事情。
我自己做事有一个心法,原来给人打工的时候,我老跟别人讲,我说其实所有的事都是做给现在老板用的,但同时都是做给下一个老板看的。
你听明白这个话了吗?就是我现在做任何事,即使为现在的公司、单位做贡献,但与此同时,是打造我的个人品牌,让下一个老板自然看到。也许是老板,也许是风险投资人,他们会找上门来,来利用我这个本事。
其实李鸿章就是这么办的,而且李鸿章后来在国际上的那些声名浩荡,完全就是因为他的这种行事作风。1896年,实际上中国战败,那个中国已经是面子丢到地了,然后李鸿章,就是刚才我们讲去俄国签密约那一回,其实他那次是一次环球航行,他在全球受到的那种礼遇,那种高规格的接待,基本上是按照一个国王那个标准来接待,尤其在德国。当然也有一些其他原因,比如人家觉得中国可能会买他们的军火。
但其实李鸿章最潇洒的是在美国,美国人民,哎呀,东方的李鸿章。因为李鸿章长得也好,一米八的大个儿,仙风道骨,山羊胡留着,特别有东方老者那个派。美国人把李鸿章捧到天上去了,一个战败国的这么一个老头来了。
当时好几个事,比如说当时的很多广告都是用李鸿章,一个麦乳精的广告,说李鸿章特爱吃我们这个麦乳精,吃了之后牙口倍儿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这么一个广告。
还有一个当时纽约的新闻报专门登了李鸿章的照片,说李鸿章从来不会错过我们的周日的新闻报,这是当时的广告。甚至当时有一些卖东方瓷器的,都公开打广告,我是李鸿章的副官等等,都是拿老头说事。
那你说这为啥?当然是为了他们自己的经济利益。但是你想,为啥呢?因为李鸿章办一件事办出了名,就是他的注意力在事上,所以所有的全球的西方人都知道,李鸿章是中国办洋务最棒的人,是中国睁眼看世界看得最远,站得最高的一个人。这个品牌竖起来了,那说白了,整个市场都认你。
所以在一个市场极其动荡的时代,我们是在一个组织内为现在的老板打工,还是利用现在老板的资源为整个市场制造一个高地,让所有的人都看见我们呢?这其实是比贸然用一个妄想的计划出去创业更高明,也比枯守在原组织内,希望得到现有组织认可更高明的做法。
今年时代周刊二月份的封面文章,叫正念革命,The Mindful Revolution。什么意思?正念,Mindful,Mindful这个词英文,大概就是全神贯注,整个意识是满的,这个意思。实际上这是西方企业家正在兴起,而且热到疯狂的那个程度,是一种企业家减压的心法。
当然你在那套系统里,心理学系统里,它是一种减压、禅修、玄想,那套东西。但实际上它的方法就是告诉你,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你不要想前面,也不要想后头,你就把注意力放在当下。他们的很多修习的方法非常简单,一颗葡萄干,我们都吃过葡萄干,其实葡萄干什么味道,我们绝大部分人是不知道的,因为我们都没有认认真真吃过一颗葡萄干。
好,你先坐那儿打坐,静默,然后闭上眼睛,拿上一颗葡萄干放在嘴里,用牙齿轻轻地挑破它的表皮,一点一点感受它的滋味。如果你这么吃葡萄干,或者吃任何东西,真的,你会发现你原来其实从来没有吃过这颗葡萄干。这都是Mindful,正念的力量。
其实正念我们也不用讲更多,其实就是“念”字,你用汉语,你看,它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念怎么写?上面一个今,下面一个心,什么叫正念?就是把心放在现在,今天,此刻。
为什么这一套心法在这个时代愈加重要?因为我们正处在一个时代变化的惊涛骇浪之中,我们今天所处的这个时代,和一百多年前李鸿章所处的那个时代其实差不多,都是愚人船,我们在船舱里都不知道未来怎么样,也没有人隔着船舱告诉我们应该往哪里走,我们这一代人都是趟着脚往前试,往前走。
就像去年,2013年9月,诺基亚卖给微软,最后一次新闻发布会,他们的老总就讲了一句很让人心疼的话。他说我们其实也没犯什么错,但是不知道怎么就输了。
对,这个时代你会发现,过去的经验没用了,对未来的预测基本都是瞎扯。基于原来人际关系获得的所有的那种巧妙,几乎也都失效了。那怎么办?今天我们其实就提供了一个方案,学习李鸿章,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当下,不管过去,不管未来,不管周边,做当下最该做的事。
最后引用胡适先生写的一首诗,叫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变幻莫测的大时代,我们每个人都是一颗过河的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