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期丨藩镇割据:毒药还是良药?

首播于2015年9月3日

中国人往往偏好一种政治美学,叫作统一。

王邓会

《慈禧全传》高阳

感谢各位来到罗辑思维捧场,今天我们和大伙聊一个很多中国人都知道,按照未必知其究竟的词,叫藩镇割据。我们第一次看到这个词,通常都是在中学历史教科书上,关于唐帝国中晚期的历史,往往就给我们扔下这四个字,就没有其他交代,简直就是糊弄嘛。

你看唐初的历史交代得多详细,从唐高祖李渊到唐太宗李世民,到后来的武则天、唐玄宗,连唐玄宗的小老婆杨玉环都交代了。可是一旦过了安史之乱,也许写教科书的人就觉得黑洞洞的没有意思,所以就给我们扔下这干巴巴四个字就不管了。所以很多学生对于唐代历史的理解是分成前后两半截的,前面盛唐帝国了不起,安史之乱之后,灰头土脸,不说了,所以前半截就变成了政治史,后半截变成了文学史。

关于中晚唐的人其实我们也知道很多,什么柳宗元、韩愈、元稹、白居易、杜牧、李商隐,可是朝堂上发生了什么?这段时间可不短,从公元755年的安史之乱,到公元907年朱温篡唐,150多年,一个半世纪,居然政治史在我们的知识当中是一片空白,你不觉得很可惜吗?

而更奇怪的是什么?中国人都知道,分裂这个事在中国历史上是很难持续的,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嘛。可是为什么这一段分裂历史,它能够稳定地存续150多年呢?

你看,中国历史上其实有大分裂时期了,时间也都不短,比如说南北朝时期两百多年,再比如说宋代和辽国、和金国的对峙,那可是三百多年。可是这两段分裂期它都有一个特征,就是国家是分成南北两个权力中心,北边吃不到南边,南边北伐又没有力量,所以就这样的僵持下来,所以双中心是容易形成对峙性的分裂的。

如果没有双中心,你看它就持续不了。比如说五代十国时期,就是唐代后面、宋代前面那一段,那一段说起来特别热闹,什么梁、唐、晋、汉、周,但是一共也就五十年,独霸?因为它是单中心,在黄河流域有这么一个大的帝国,叫梁、唐、晋、汉、周,一共五代,剩下周边还有十国。可是这十国它一定会被这个新帝国给灭亡,所以五十年虽然换了那么多朝代,最后还是归于一统,就是宋朝。

可是你再去看藩镇割据这一段,一百五十年,分明有一个中央,而且还不算弱小的中央,就是李唐帝国。可是怎么纵容那些地方上的诸侯长期割据呢?

我们一般对于藩镇割据有这么几个理解。第一,节度使,就是藩镇的那些头,是父子相继,唐王朝想任命新的节度使是水泼不进的。第二,不给中央缴纳赋税。第三,他的士兵是自己带的,中央驱使不动。所以,这就叫小王国。那一百五十年期间,唐帝国他们老李家只要出一个出息的人,就应该能把他们灭了,对吧?或者你藩镇当中突然崛起一股力量,你造反,你把李唐帝国给灭了。一百五十年,居然就这样和睦相处,就像一个大老婆,居然容忍小三、小四、小五、小六,在同一个屋檐下跟我自己共处,而且和平共处了那么长的时间,你不觉得这个事有点匪夷所思吗?

我们先给大家解释一下误区,很多人都以为藩镇割据是一个全国性的现象,其实不然,它仅仅存在于中国北方的部分地区。

你看,大诗人韩愈写过一首诗,叫“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就是我早上上了一封奏折,把皇上给惹毛了,皇上在晚上该要开始贬我,把我从长安一直遍到了今天广东的潮州,路上要走八千里路。所以后来才有那么一句,叫“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你想啊,坐在长安的天子居然可以把自己的一个臣子遍地八千里路,到了广东,那说明这八千里路的山河都在中央的掌握之中。藩镇中晚唐的时候一共封了八十九个,其中真正有过造反劣迹的只有十一个,10%才多一点。而且从头到尾都不服,都割据的,其实只有三镇,就是著名的河朔三镇。

为什么这三镇这么牛呢?因为是安史之乱的余孽,安史之乱前前后后平定了八年,到最后双方都气喘吁吁了,打不动。中央就说,你小子服不服?服了我就不揍你了,我接着还封你为节度使,咱俩相安无事好不好?对方说那挺好啊,反正要的就是个地盘嘛,于是就封了叫河朔三镇。

这三镇名字也不用你记,大概给大家勾勒一下。最北边的就是幽州节度使,幽州藩镇,其实就是安禄山起家的那个地方。具体位置在哪儿呢?就是今天河北北部,像保定,包括北京这一带,这就叫卢龙镇,或者叫幽州镇。中间呢,就是今天河北中部这一带,加上山西的一小部分,这就叫成德镇,成德节度使。再往南叫魏博镇,魏博镇的地方就是在今天河北的南部,加上山东北部的一点点,这就叫魏博节度使。

你想这三个镇,也就是今天的河北省稍微往旁边扩大那么一点点,它有什么资本跟中央斗?我们来看几个数字。首先人口,这三镇加起来150万人,整个唐朝多少人呢?1750万人,十分之一。

如果从财政上来讲,这三镇确实当时北方还是中国的经济中心,一直到宋代才变成南方是经济中心,北方就算你产粮多,也不过握有了全国财力的七分之一。

如果从军事实力上讲,其实差得也很远,这三镇全部加起来15万兵马,而中央有多少呢?99万,就是100万,你想怎么打?很奇怪,为什么这么弱小的一个地方割据,而且他们内部还不和,居然能够和中央抗衡一百五十年,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再有一点,这也是我们一般人想象的一个误区,觉得后来这一百五十年,中央拿这些小贼就没办法了,其实也不是。中央很多地方其实是伸得进去手的,比如说这三镇,那仅仅是那些士兵是由节度使管的,剩下那些州县的官员,你想到了吗?是由中央任命的,中央王朝的吏部是要给它派县官的,对吧?

再加上这些人虽然不给中央上什么税负,但是中央要搞什么财政改革,地方上也还执行。比如说我们都知道,中学历史教科书里也写的,唐晚期的那个宰相叫杨炎,不是推行两税法吗?就在幽州节度使的那个任区之内,它也在推行。

当然它不交赋税,但是它经常还上点供呢,即使到唐朝灭亡前三年,我们还能看到资料,大量的什么绢、帛、棉,还向中央在进贡着。

更有一点,可能你想不到,就是中央打仗的时候,这三个镇还派兵呢。你比如说当时西方有一个吐蕃,就是今天青海、西藏那一带有一个非常强盛的王朝,那中央经常就会受到吐蕃的骚扰。最严重的骚扰就是出现在每年的秋天,因为这边稻子熟了,那时候没有稻子,麦子熟了,那边吐蕃人就要过来抢。那所以这场仗每年都要打,叫防秋兵。

那中央就会从这我刚才讲的叫河朔三镇去调兵,比如说最南边的魏博镇要出四千人,中间的成德镇要出三千人,北边的幽州镇,就是卢龙镇,兵马最强盛,出五千人。

这叫什么藩镇割据?简直就是小两口过家家嘛,你们俩明明离了婚,怎么又亲亲热热在一块儿过呢?是好好的玩耍,还是不好好的玩耍,真的是看不清楚。

还有一点很奇怪,你想,一百五十年的藩镇割据,老李家的天子只要出一个有出息的皇帝,你中央那么大的优势,你集中全国的兵马,把所谓的河朔三镇给它灭掉不就完了吗?为什么没有这样一个人呢?你还真就别说,真就有这么一个人,那就是唐宪宗,这个人叫李纯。

李商隐有一首诗就是拍他马屁了,叫《韩碑》,劈头就写“元和天子神武姿,彼何人哉轩与羲”,元和天子就是指的他,这是他的年号,说他神武之姿。彼何人哉,他是什么人呢?轩与羲,轩就是轩辕黄帝,羲是伏羲,就是他的功德直比三皇五帝。当然李商隐是拍马屁了,但是确实,在唐代历史上,他是和唐太宗、唐玄宗齐名的一个人,就是这个唐宪宗李纯。

那说他之前,我们先介绍一下他祖宗八辈,对于他的历史大家不是很熟悉。唐玄宗大家都知道了,安史之变他仓皇出逃,把小老婆杨玉环也给弄死了,然后他的儿子,就是那个后来的唐肃宗,就直接称帝,都没有征得他的允许。所以后来还都长安之后,他老人家只能当太上皇,听戏过了下半辈子,这是唐玄宗。

那唐肃宗这个强马吃车登基的皇帝有没有好下场呢?其实也不行,这皇帝当得太窝囊,因为他一共当了七年皇帝,一直是在打安史之乱,安史之乱干了八年,所以他没有看到红旗插上敌人阵地的那一刻,他也死了。

那他的儿子叫唐代宗,唐代宗这个人好像在历史上没什么名气,但是如果你爱看京剧的话,有一出叫《打金枝》,说的就是他的故事。这《打金枝》说的是个啥事呢?说唐代宗有一个闺女,就是个公主,嫁给了郭子仪的儿子。后来这小两口闹矛盾,打架,一直打到了金銮殿上,那两个亲家公,就是唐代宗和郭子仪就出来劝架,讲的就是这么个事。

那你看郭子仪大家都知道,是平定安史之乱的名将,这就说明唐代宗的日子是比较好过的,还闹这儿女亲家的纠纷呢,对吧?但是没有,没有国泰民安、苦尽甘来,因为西边的吐蕃又崛起了,就是青海、西藏那边的一个王朝。那个时候军事实力非常强,居然可以直接派兵打到长安,逼得这个唐代宗又仓皇出逃,所以他这十七年的天下坐得也不是很安生。

那唐代宗的儿子叫唐德宗,他就更倒霉催的,虽然他当皇帝当得时间比较长,二十六年。但是就在他的任内,居然爆发了晚唐时期最著名的藩镇的士兵哗变,这个史称叫泾原兵变,逼得他又逃出长安城,到陕北一带又住了很长时间。

接下来是唐顺宗,这个就更倒霉了,一共才当了二百天的皇帝,那紧接着就是我们马上要讲的唐宪宗李纯。你看,前面几代全部是脓包皇帝,那李纯面对的局面是什么呢?要知道这个时候经过安史之乱之后,真是天下疲弊,人死了很多,尤其是中央掌握的户口数,这个时候已经只剩下144万户。

这是个啥概念呢?据说唐代最全盛时期,就是天宝时期,那个时候大概是这个时期户口数的四倍。那是不是说人都死了呢?也不是,只是中央征税能力变得比较差,也就是税收收入只有全盛时期的四分之一,因为有时候人死了,包括地方上隐瞒户口不报,还有一些藩镇割据,不向中央缴纳税负。

但是即使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李纯这个人还是不得了,因为他聪明,在史书上有这么一记载,说他爷爷唐德宗小时候就抱着他,说你是谁呀,小孩?小孩说我是第三天子,孙子嘛,你是第一天子,我爸是第二天子,我是第三天子,大家都鼓掌,说这个小孩真聪明。

那他后来长大了自己当皇帝了,干出什么聪明事了呢?其实一个皇帝他困守在长安城,能干的事情并不多,就像联想的创始人柳传志老爷子讲的,无非是三件事。第一,搭班子;第二,定战略;第三,带队伍。

那唐宪宗搭的这个班子是不错的,他用的两个宰相,一个叫裴度,一个叫武元衡,这两个人都是中唐时期著名的宰相。另外就是定战略了,因为你皇帝作为国家的最高决策者,最后的负责任的人,那要不要削藩呢?你这个主意得拿得准。

我给大家举一个例子,比如说一个藩镇实力特别强,如果上一任节度使死了,他的儿子给中央打报告,说我要继承,父死子继,请问你答应还是不答应呢?如果不答应,很可能马上就是兵连祸结,你唐王朝未必打得过。那这个时候就需要皇帝一口真气不散,咬定牙关不答应,唐宪宗就是这么干的,在我这儿什么父死子继,门儿都没有,要打仗,来吧,来撕啊,对吧?这就叫定战略。

那第三呢,就是带队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唐宪宗就特别看重一个人,叫李愬。李愬原来可不是什么大官,不是什么著名将领,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他就看重他,让他去带兵平乱。

那李愬这个人其实我们中国这一代人很熟悉了,我们带读中学的时候,有一篇文言文,叫《李愬雪夜入蔡州》,就是他。那雪夜入蔡州打的是谁呢?叫吴元济,当时全国藩镇大大小小都有点那个割据的意思,但是闹得最凶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淮西节度使,就是我们讲的这个吴元济。还有一个呢,是淄青节度使,这个人叫李师道。

淮西节度使在哪儿呢?大概是今天的安徽的北部、河南的东南部这一片,就是汝南县为中心,当时叫蔡州。那淄青节度使就是山东那一带,就这两个人最凶。

那首先就是淮西节度使吴元济,他的情况就跟我们前面讲的一模一样,他老爹叫吴少阳,是上一任淮西节度使,死了,他儿子吴元济匿不发丧,然后向中央请示,我能不能继承啊?中央就不答应,不答应他就造反。

先是烧杀抢劫,然后兵锋所指,已经直逼洛阳。洛阳当时地位不得了,是唐代的东都,首都受到了威胁怎么行呢? 于是派李愬前去平叛。这后面的故事我们在中学语文课本里都学过,李愬雪夜入蔡州。那他为什么要走这么一步险棋呢?因为李愬手里的兵马不够多,只有九千人,而吴元济手里可是几万人马。

而且在整个淮西节度使的辖区内,中央的部队已经三十年没有进去过了。所以李愬不得已采取一个奇袭的方略,就是在一个鹅毛大雪纷飞的夜晚,带领士卒就走,刚开始是瞎走,去哪儿都不敢跟身边的人讲。后来走到一半才告诉大家目的地,说我们要去蔡州,活捉吴元济。

他身边的那些将领,包括监军的太监,一些士兵,都吓傻了,觉得此行再也无有生还的希望。但是李愬军令谨严,没有人敢叛逃,于是跟着他一起走,据说路上也冻死了很多人。

后来果然就在这个蔡州城,就是今天河南的汝南县,在那个地方把吴元济给活捉,一直跑到他老人家的床头。吴元济还觉得没有事,不就是闹腾吗?无非是那些新投降的士卒找我要棉衣。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李愬能给他来这么一家伙。

那这吴元济已经逮着了,送到长安,肯定是一刀斩弃,淮西的乱就平了。但是与此同时,前面我们还讲,就是淄青节度使,那个叫李师道的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在吴元济闹的时候,他就一直向中央上书,装好人,说中央你就赦免他吧,你就赦免他。啥叫赦免,对吧?他要的是当节度使,你赦免他,等于就是迁就和纵容。李师道一直在摽着这个机会,因为他知道,只要吴元济一死,下一个轮到的就是他。

他就坐在家里想,怎么办呢?他的想法跟本·拉登有点像,说搞点恐怖主义吧,于是就派了几个刺客,到长安城去刺杀宰相。因为他觉得,皇帝你看他们家老李家几代都是脓包,肯定是俩宰相不是东西,就是我们前面讲的,一个裴度,一个武元衡。他居然就派刺客到道路之边,把这两个宰相给刺杀了。

那武元衡最倒霉,刺杀,而且当时那个头就已经被割下来。裴度那个运气稍微好一点,因为他家的老仆人是奋不顾身,帮他挡了几刀,裴度活下来了。这简直骇人听闻,中国古代的政治史上,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宰相在路边被刺客给杀掉?从秦始皇那会儿到这会儿,那是唯一的一例,所以当时朝臣就大哗,说这是奇耻大辱。

而且这个刺客还特别猖狂,居然在作案现场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八个大字,叫“毋急捕我,我先杀汝”,就是谁急着要追捕我,我先把你给宰了。你想这个嚣张的态度,连本·拉登都没有吧?

这个时候你就看得出来,唐宪宗李纯这个人意志坚定之处,绝不被这种恐怖分子的行径所吓倒。一方面在长安城内大肆搜捕刺客,另外一方面就督促李愬进军淄青藩镇,一定要追捕这个李师道。

那李师道当然就打不过这个李愬了,李愬不是吃素的嘛,结果十二战十二捷,最后就把李师道逼入了绝境。他手下的士兵一看,反正也没有希望,直接哗变了吧,就把李师道给杀了,于是投降中央,李愬藩镇就此平定。

那紧接着就该轮到刚才我们讲的所谓的河朔三镇了,这三镇的节度使一看,还打个什么打,这么厉害的李愬都启用了,我们没希望了,投降中央算了。你看,纷纷投降。比如说成德镇的节度使干脆把自己两个儿子就派到长安城,说当人质呗,对吧?我儿子都在你手里,我还造什么反呢,我服了还不行吗?

最有趣的是幽州节度使,就是卢龙节度使,他一看,哎呀,算了吧,还搞什么搞啊,把自己的辖区一分为三,然后把所有官员的印鉴全部封送长安,就是我不管了,你来管,我去哪儿呢?我出家去,我当和尚可以吧?于是还给自己起了一个法号,叫大觉和尚,我终于觉悟了。

所以在唐宪宗李纯当政的这十五年期间,天下藩镇其实已经全部平定了。那你说后来怎么又闹成那个样子呢?对呀,因为唐宪宗一死,你就会发现,他这十五年的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又没有个卵用,那请问为啥呢?为什么这个藩镇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能被平定,而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又能死灰复燃呢?

刚才我们说到唐宪宗李纯是用十五年的时间,平定了藩镇割据的局面,但是就在他死后不久,藩镇割据又开始死灰复燃。好可惜,而且好奇怪,因为李纯靠的又不是什么偶然,侥幸打了几个胜仗,他凭借的是中央那种泰山压顶一般的,在军力和财力上的绝对优势,用武力把对方给搞定的。这就像高山滚石,一旦形成这个势能,是很难逆转的。

但是他一死,你再看一眼那个藩镇,简直不能用什么星火燎原来形容,简直就是汽油桶,往里扔一个火星,马上“嘭”一下又着了,这是为啥呢?要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必须回到藩镇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说白了,到唐朝的时候,中国人还不太认识这个全新的物种,它是个全新的存在,这就要说到藩镇它到底是怎么来的。到中晚唐的时候,我们觉得藩镇是唐王朝身上的一种病,对吧?但是在盛唐的时候,藩镇可不是病,它是一味药,它治的是啥呢?是唐王朝的肢体肥大症。

我们一提起唐朝,老觉得盛唐嘛,我们中国人牛,开疆拓土,你看那个时候中国那个地图多大多大。对呀,那是多少代皇帝努力的结果,从唐太宗一直到唐高宗、武则天,到唐玄宗,都在往西边去开疆拓土。

所以杜甫有一首诗叫《兵车行》,里面就讲到:“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这武皇指的是谁啊?表面上指的是汉武帝,其实说的是当朝皇帝唐玄宗。唐玄宗在公元751年,说到这一年大有讲究。

我们都知道,唐代的转折点是公元755年的安史之乱,但是如果我们把视野放开来,你看中国历史的转折点在哪儿?也在安史之乱前后,只不过跟安史之乱没有什么关系,是在它之前四年,公元751年发生的一件事。这件事在当时人看来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是回头一看,意义不得了。

什么事呢?唐朝蒸蒸日上,向西开疆拓土,可是中亚一带也崛起一个帝国,就是阿拉伯帝国,当时唐朝管人家叫黑衣大食。这个帝国是向东开疆拓土,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肯定有一场遭遇战,这就是公元751年的怛罗斯之战。

唐朝这边带队的是高仙芝,这个人是朝鲜人,唐朝特别喜欢用番邦的将领,战斗力强,高仙芝号称叫山地战之王。可是阿拉伯帝国用的那支部队也不得了,叫呼罗珊战士,这支部队号称跟欧洲,就是拜占庭帝国的战斗力1:10,一个人揍人家十个人。现在中东还有一个恐怖组织,就叫呼罗珊组织,可见多么厉害。

那这场战斗的结果是什么呢?直接告诉你吧,唐朝输了,当然是因为有人叛变了,最后高仙芝仅仅带领几千个人逃出生天。为什么这场战斗如此重要?因为这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上,中原民族向西开疆拓土,这一战就达到它的历史顶点。

所以我们看盛唐的地图,觉得民族自信心爆棚,你看我们的疆土多么的广大。要知道,你的基因是不支持你开疆拓土的,长到那么大就已经是肢端肥大症,看着达到顶点,但是盛极而衰,带来的那个全身的病变是你始料未及的。

你看,到唐玄宗时候,他实际上遇到了中国古代所有帝王没有遇到的问题,就是四处都是边患。因为你长得那么大,我们给他算一算,你想东北有契丹,有奚族所挑起的叛乱,唐玄宗还把自己的两个公主搞过去,也没有搞定。然后整个北边是回鹘,就是现在的维吾尔族,他们的先祖,当时也是构成了边境的压力。那西边呢,我们前面讲的吐蕃人的边境压力;南边呢,南诏。

你想汉代的时候仅仅是北方一个匈奴,就搞得汉武帝要吐血,人家唐玄宗是遇到的是四面楚歌,可怎么办?整个国家的实力已经达到顶点,那皇上就跟底下的臣子就商量,怎么办呢?

商量来商量去,想出一个馊主意,就是把权力下放,让那些边境地带的行政区,让他们自己筹集粮草,自己筹集军队,去各自为战,这就是藩镇的来历。但是如果回到当时的角度,你还真就不能说设立藩镇是一个昏招,为啥?因为有效,它确实是当时一剂对症的良药。

给大家举个例子,比如说安禄山,就是后来引发安史之乱的那个家伙,他就是因为有效地握有了从山西到河北、到幽州,就是今天北京,一整个地带全部的行政、军事和财政大权,他才有可能在民间募集粮草,在当地募集士兵,才能够打造出一支强有战斗力的边防军集团,才能有效地抵御来自东北方向上的什么契丹、奚族的边患压力,所以人家安禄山干得是不错的。

但问题在于,是药三分毒,任何制度一定有它的后遗症,主要是两点。第一,士兵的向心力不一样了,原来是远在长安的天子给他们发军饷;现在呢,是安大将军给我发军饷,那你请问,基层士兵他认谁呢?

那第二个呢,就是士兵的战斗力也不一样了。因为安禄山这种胡人将领,他跟士兵是同吃同住同劳动,同战斗,那感情也不一样,天天在战场上混,所以很容易打造出一支强军。

可是你再看长安的那儿御林军他们天天在干什么?穿得光鲜亮丽,立正、稍息搞大阅兵。所以一旦开始打仗,你怎么打得过呢?所以后来安史之乱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在潼关一战,中央军打不过嘛。

但是这种药就叫连环药,缓释胶囊,藩镇割据,因为你会发现,一旦藩镇割据引发像安史之乱这样的变换之后,你只有继续加大药量,你才有可能把它给按住。所以李唐王朝后来我们都知道,唐玄宗也跑了,唐肃宗在灵武继位,对吧?然后他们就给各地下这样的同样的政策,中央已经没有兵了,所以只好给政策,就是你们都就地筹粮,就地募兵,替我去揍这个安禄山和后来的史思明。

确实,八年抗战,把安史之乱给平定了,那可不就是遍地藩镇吗?在整个中国历史上,虽然藩镇割据的现象只存在于唐朝,但是它背后的那个原理可是一以贯之。只要是皇权,只要是中央集权制,平时看起来很强大,但是一旦遇到了那种生死存亡的挑战,它总是倾向于做出一个应激反应,就是把权力下放。地方诸侯总在喊,你有病啊,我有药啊,赶紧把财政权、行政权和军事权集于我一身吧,我好起兵勤王啊。这种事情不仅在唐朝发生,在明朝的末年、清朝的末年,都发生过。

你看我们公众号小店里面在卖一套书,叫《慈禧全传》,我拿来两本。这里面就在说清末的这件事情,整个那一大套书就有一个暗线,就是在太平天国之后,整个中央和地方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你中央原来放出去的权力就像放出去的魔鬼,你再也收不回来了。

在这书里讲到过一件事情,就是曾国藩,他平灭太平天国,用了军费那是海了去,大概有三千万两。那请问,打完仗之后你要不要他报销呢?就是要不要把这个放出去的财政权再收回来呢?你会发现,根本就收不回来。

中央一看这个事,说三个不,第一不可,第二不能,第三不敢。为啥不可呢?因为曾国藩在带兵打仗的时候,往往是就地筹集粮饷,那什么钱都抓,现在是一盘烂账,你怎么查?这是第一,叫不可。

第二,也不能。人家打仗的时候你只要战果,现在打完仗了,你找人算账,这个事情在伦理上好像也讲不通吧?这叫不能。

另外呢,还有不敢。万一,别说查曾国藩了,如果是曾国藩手下的一个将军,他就克扣了粮饷,你能把他怎么样?你查出来,你不是逼他造反吗?当时正好还有人拱曾国藩去当皇帝,所以最后恭亲王和慈禧太后一商量,说算了算了,这笔烂账就不要查了,整个三千万两的军费免于报销。

你看,这不就是财政权收不回来了吗?为什么到晚清的时候,最后演化成了东南的督抚居然可以搞东南互保,根本就不听中央的,这就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藩镇割据。

只不过我们回到唐朝,它的形势更为严峻而已,为什么?因为藩镇割据已经形成了一个新的社会组织的物种,这是唐朝独特的问题。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藩镇割据根本就打不灭,因为它是新物种。

啥新物种呢?就是它突然出现了一个自下而上的组织,这是藩镇真正的底层秘密。在唐代的初年,国家实行的是府兵制,这是从南北朝继承下来的一套制度,就是老百姓平时在家有房子有地,是耕地的农民。一旦国家需要,自备装备上战场,打完之后还是回到老家去种地。

但是安史之乱之后,搞的就不是这一套了,叫募兵制,就是任何一个将领只要你发得出军饷,你就在社会上可以召集那些流民,让他们去参军当兵。那这些流民包括什么人?流氓、地痞、强盗,肯定免不了,另外就是失地的农民,这帮士兵只剩下一个身份了,他只会打仗,是职业军人,他没有农民的那个侧面。这帮人的利益只能从战场上,或者从将领发的那个军饷当中才能获得。

给大家举一个例子,比如说唐德宗的时候,我们前面讲泾原兵变,它是怎么发生的呢?当时唐德宗是征召泾原节度使的兵,说你来帮我去平灭一个叛乱。大家就高高兴兴来了,那些士兵甚至还带着家属来,为啥?因为到了长安城,皇帝肯定得放赏,那万一赏得银子多,我拿不了呢?得让我家属带回老家。

那结果呢,士兵们来了,发现皇帝没有准备什么赏钱,甚至那些官员对他们还克扣,吃的是粗茶淡饭,那难道让我们不带一点油星就上战场吗?不干,于是就哗变,这种哗变是连他们的将领都制止不了的。

他们的将领叫姚令言,这个人刚开始还劝说士兵,千万不能啊,到战场上打仗,怎么不能得点银子呢?你们现在一造反,将来都是杀头的罪,到处说服。最后士兵们说,你跟不跟着干?不跟着干,就把你弄死,我们换一个头;那这个人说,叫姚令言,说那我就跟着干。这就是著名的泾原兵变。

在刚才这件事情当中,你有没有发现一点什么?就是中国人熟悉的那套逻辑突然不管用了。中国人都讲,什么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对吧?但是对于藩镇割据的士兵,你会发现它是一个自下而上构建的社会组织,虽然表面上也有什么将军、头、节度使,但是这些人其实是受底层士兵胁迫的,很多事你不跟着干是不行的。这个组织就像一个九头蛇,你砍掉一个头,它又能长出一个头,所以藩镇割据为什么难以平灭?原因就在这儿。

给大家举一个例子,比如说河朔三镇当中的魏博镇,这个镇因为地点比较好,在河北省的南部、山东省的北部,这一片人口比较多,经济比较发达,实力就强。当时就流传着一句话,叫长安的天子,魏府的衙兵,这两拨人都是挺横挺横的。

那魏府的衙兵指的是谁呢?就是魏博镇的那些节度使的亲兵。按说亲兵应该听节度使的,不然,这些亲兵已经板结成一个集团,如果节度使不听他的,直接换人,甚至是宰人。

给大家举几个例子,比如说魏博镇有这么几任节度使,有一个叫田越,刚开始也造反,后来被朝廷搞服了,朝廷说给我裁兵,裁四万人。那田越说裁吧,前头给裁了,后膛又给把这些人召集起来,他说那个话其实也是真话,说你们老家又没有地,把你们裁了,你们生计怎么着落呢?朝廷不讲理,这样,我把我家财散尽,给你们分了吧。大家鼓掌,热泪盈眶,那继续辅佐田越嘛。你看一个节度使,他只有这个办法,用分财产的方法来团结一帮人,形成自己的班底。

你知道魏博镇后来一个节度使是谁吗?就是我们前面讲的那个雪夜入蔡州的大英雄李愬,李愬打下魏博镇来之后,朝廷上说来,你去,这不是难啃的骨头,你来。

李愬这个大英雄到了那个位置上也发傻,他发现这个地方哪有我什么朝廷派来的节度使说话的份呢?所以他后半生在这个地方当官的时候,只能用赏赐,用金银,甚至自掏腰包来满足这些人的要求,来暂时稳定局面。

那李愬还有一个部将,这个人叫田部,后来也接任当了这个魏博的节度使,那就更是一个悲催的故事。因为魏博镇这个时候已经投靠朝廷了,那个成德镇,就是它北边的那个河朔三镇之一,还是有点不服不忿。那朝廷就说,你揍它去,你揍它去,让这个田部去揍它。

正好田部和这个成德镇的节度使有杀父之仇,所以就是报仇,所以带领着魏博的军马就向成德镇进发。那按说原来跟朝廷是谈好的,朝廷给出军饷,可是正好遇到冬天,大雪阻道,朝廷拨的军饷没有及时地赶到。田部就跟底下的士兵商量,说朝廷欠咱们的,咱先动用咱自己的仓库里的老底,咱先把这仗打了。

那些亲兵们说什么?给朝廷打仗,本来我以为到战场上能抢点银子,现在还要动我们的老本,门儿都没有,根本就不能再往前走,居然就把朝廷派来的节度使田部老人家就扔在当地,然后一哄而散,回老家去了。就因为这么一点军饷,都不肯借给节度使,你想节度使有什么样的权利呢?

再给大家举一个例子,为什么在唐宪宗之后,那个幽州,就是卢龙节度使突然又降而复叛呢?就是因为派过去一个不争气的官。其实历史上有一个很著名的人物,就是大诗人王维。王维有一个弟弟,叫王缙,刚开始朝廷也是把他派到幽州当节度使。

这王缙真是聪明,一看这个情况,明白了怎么回事,然后把朝廷带来的赏银给大家发一发,你们好好在这儿过啊,我走了,就回长安了,他就把节度使的权力交给当地的一个副将。这王缙真是聪明,因为他走了没多久,这个副将就是因为搞不定手下人,给杀掉了。

后来朝廷又派了一个节度使,这个人是一个书法家,在历史上很有名,叫张弘靖。张弘靖来的时候就是一副姿态,什么?他坐轿子来的,因为文人嘛。幽州的这些士兵一看,什么?坐轿子,一个节度使坐轿子,没听说过,我们看到的都是上马能征战的节度使,怎么能坐轿子呢?所以刚开始就觉得看不惯他。

而这个张弘靖一脑子那个等级观念,觉得现在已经天下太平了,你们已经被平定了,还跟我叫什么板?我是朝廷派来的大员。他干了很多昏招的事,比如说他爱好个夜生活,在夜总会经常搞得很晚,然后回家,回家没有路灯,不是正好有现成的士兵吗?都给我举着火把,给我当路灯。这些士兵气得要死啊,原来跟节度使的将军那都是称兄道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交情,现在弄一个文官,天天作威作福,这叫个什么事呢?

而且这个张弘靖还经常羞辱他们,说你看,和平时代到来了嘛,你们又不会写字,光会打仗,要你们有什么用?有一次,一个当地的士兵可能是冲撞了他的仪仗队,然后他就非常恼火,使威风打人,按住了打屁股。结果那些士兵马上就哗变,积攒了对这个张弘靖长久以来的那个愤怒,迅速就爆发,幽州镇降而复叛,就是因为这么一点点破事,你能想得到吗?

在历史上还记载了一个细节,就是这帮士兵不是哗变吗,把这张弘靖给抓起来,把他身边的人全给杀了,把他关一小屋。后来这些士兵一想,这也不对,我们现在没头儿,现在把他杀了也不行,所以派了一个老兵就进去跟他聊。说要不你还出来当我们节度使好不好?张弘靖说不干不干就不干,那最后这帮老兵没办法,但是也不敢杀朝廷的人,就把他礼送出境,后来他被贬了,结果整个卢龙镇就降而复叛。

所以你看,谁当官这个时候,在藩镇割据的时候,已经变得不重要,真正掌权的是谁啊?就是那些坐地虎,当地的那些士兵,只要能满足他们的利益,局面就能稳定。如果一旦触犯他们的利益,对不起,马上就是个反叛,请问这样的星火燎原,你怎么救这把火呢?这就是藩镇割据难以平灭的原因。

刚才我们讲了那么多唐代藩镇的故事,其实只是想说明一个道理,唐代的藩镇是一个很独特的物种,它和我们在中国历史上此前此后观察到的很多军阀割据的现象,其实都不是一回事。比如说中国近现代的军阀割据,它的本质上是一个大的中央集权系统被打碎了,变成一个个小的中央集权。你回到任何一个军阀的辖区,你看到的仍然是大伙听大帅的,那个权力的行使仍然是自上而下。

而回到唐代的藩镇你会发现,它的权力结构是自下而上组织起来的,那些士兵甚至可以胁迫官长,所以它的社会结构就有一定的强韧性。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就有点像某些西方国家那个公民自治或者社区自治的传统,当然完全不是一回事,只是打个比方。

如果说有人想搞美国,说把美国总统刺杀掉,有用吗?没有用,美国人再选个总统出来就完了嘛。可是前些年美国人打伊拉克,他就惦记着我要搞一个斩首行动,把萨达姆给干掉,那它那个中央集权系统就会崩溃。所以自上而下,自下而上,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社会物种。

这就带来一个新的问题,在长达一百五十年的唐代藩镇割据的历史当中,那些藩镇它心里有数,你已经扑不灭我了,那我们当中为什么就不能出现一个强人,去反咬中央一口呢?我干脆造反,我来当皇帝呢?这件事情为什么也没有搞成?

你看,安史之乱就很典型嘛,安禄山没有干成,史思明也没有干成,后来的那么多强藩也没有干成,为啥?你比如说泾原兵变,刚才我们多次提到,泾原兵变真的是变生肘腋,就在长安城下发生,把唐德宗吓得一溜烟已经跑到了陕北的奉天,是一个小县城,当时叫奉天,在那儿躲起来了。

那你说这已经到了多么危险的边缘,那些乱兵刚开始找的是他们带队的那个将官,叫姚令言。后来发现这个家伙权威度不够,又冲进长安城找了另外一个人,叫朱慈。朱慈原来是泾原镇前任的节度使,现在已经退休了,在京中养老,把他又给请出来,说你干不干?朱慈想了半天说,干吧,要干就干个大的,我也当皇帝算了。

那这个局面很快就戏剧性的演化成两个皇帝之间的对决,那一方面当然就是老李家的唐德宗,他好可怜,带领四千人苦苦守住陕北小城奉天。每次将官要去出战了,出去守城了,他都哭天抹泪,洒泪而别,跟将官讲,我们君臣没准儿这就是最后一面了,你出去就死外头了,一会儿我就死里头了。确实已经到了很绝望的关头。

而城外的那个朱慈呢,现在也是皇帝,他给自己上了一个封号,叫汉元天皇,带领几万人猛攻小城,居然五个月没打下来,最后他还败了,那请问为啥?就是因为各地的诸侯、节度使起兵勤王,因为大家仍然认为,你老李家有合法性。啥叫合法性?用老百姓的话来讲,就是买谁的账,大家仍然认为李家天子是正根的天子。

而且还有一点,中央,就是唐朝的中央,它主要的对头全在北方,东南的财富之区仍然是对它忠心耿耿,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因为打仗打的就是钱嘛。给大家举一个例子,有一个人叫韩滉,这个人在历史上留名主要靠的是他画家的身份,因为他画了一幅画,叫《五牛图》,现在仍然是中国古代十大名画之一。

他当时就是驻守在东南财富之区的一个节度使,他就对李唐王朝中央是忠心耿耿,每次给中央输血运粮食的时候,那是亲自扛麻袋上的,旁边的士兵看着能不感奋吗?后来有一次,也是他给中央运粮,为什么?关中地区发生饥荒,连皇帝身边的人都没吃的了,直接要引发禁军的哗变,这可不得了,直接要危及皇帝一家的生命安全。

正在这危急万分的时刻,突然得报,说韩滉运来的粮食已经抵达陕州,就是马上要进关了,把个唐德宗感动的,抱着自己的儿子抱头痛哭,说吾父子得生矣,我们这一家子总算有了活路。所以你看,还是有人对他们家忠心耿耿。

但是如果要解释藩镇割据为什么没有成功造反,仅仅看到这一层还是远远不够的,因为政治合法性权威这个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会慢慢磨损的,真正的原因我们还是要到藩镇割据的那个社会结构里去找。因为我们前面讲的,它是自下而上的社会结构,所以它就天然不具备侵略性。我们必须承认藩镇割据是李唐王朝身上的肿瘤,但是对不起,良性肿瘤,它就是个大疙瘩,你看着不舒服,但是它确实不会转移,它不是癌症。

这此话怎讲呢?大家想象一下,那些基层的士兵他们是没有什么野心的,因为他不是将领,打下天下来又不是他坐江山当皇帝,他的唯一的诉求就是吃饱穿暖,最好不发生什么变化,只要有人给我发军饷就挺好。所以他们也作为一种地方性的力量,具有一种内敛性,他们反而制约了那些雄心勃勃的节度使去反抗中央。你有没有想过这层机制呢?

给大家举几个例子,比如说魏博镇前面我们讲到的那个前膛散去大家,后膛又把大家召集起来的那个节度使,叫田越,后来就造反了。但是造反的过程当中跟中央打来打去,打了四五年,后来士兵就烦了,打什么打,对不对?只要有一个好日子过,你当皇帝我们有什么好处?最后这帮士兵居然就支持他的堂弟,把他给宰了。就是我们不愿意我们反叛中央,我们就愿意过安生日子。

与此同时在北方还发生了一件事情,就是幽州节度使朱涛,朱涛是谁呢?就是我们前面讲的朱慈,那个汉元天皇还记得吧?他的亲弟弟,这一家子都是贼窝。这个朱涛觉得,我幽州也是河朔三镇之一,现在魏博的田越反了,我应该去支持他,于是带着兵马就去支持田越。

可是这一路,我们在史籍上看到,那些士兵将领就不断跟他抬杠,不要造反,不要离开幽州,我们为什么要管他们魏博镇的事呢?把个朱涛气的,一路不断地去杀人,不靠杀人,根本就整顿不了队伍。但即使是不断地杀人,也没有能够成功地把队伍带到南方,去支持田越。所以你看,其实藩镇的这个士兵他自下而上,其实也在制约这个节度使。

而且还有一点,大家想想,有些节度使他就有心眼,他不见得有那个当皇帝的野心,面对这样穷凶极恶的手下,他往往也要借助中央的权威,去镇压他们。所以你看,唐代中晚期有一个著名的宰相叫李德裕,他就讲过一句话,说河朔三镇兵力虽强,不能自立,仍然要靠朝廷的官爵威令以安军情。

就是我给他一个封赏,给哪个士兵加了一个诰封等等,给他封个什么官,你别看这玩意儿是虚的,那些底层老百姓也是认这一套的,所以朝廷的官爵威命对于一个节度使来控制自己手下的士兵,它也是管用的。只要我不要你上缴赋税,你父死子继这个局面我承认,节度使为什么要反叛中央呢?

所以刚才我们分析的,就是为什么这一百五十年中央和藩镇割据能够平安相处的原因。其实我们还可以再深勘一层,关于这一百五十年唐代藩镇割据的历史,与其我们把它理解为是一种恶意的对峙,还不如把它理解为是一种默契的共存。就像一些癌症病人,既然我已经没有办法把癌细胞彻底地驱除出体外,那我就学会跟它共存好了,跟它共舞。

你看癌症很少讲什么治愈率,讲的都是五年以上的存活率。那些中晚唐的皇帝有的时候也跟藩镇打架,也实在是气得要死,但是我想,没准儿也有一些夜晚,在他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也自觉得计。你看,挺好啊,我这个身体状况居然还能让这个王朝能够再延命一百五十年,这难道不是一个成功的策略吗?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它确实就是这样。

唐王朝在中晚期的时候,手下的藩镇大概可以分成四种类型。一种就是我们刚才反复讲的,叫河朔藩镇型,这是完全几乎是独立的。那第二种就是中原防御型,那怎么制约河朔的那些刺头藩镇呢?就是靠这些中原藩镇来出兵、出粮跟它打仗。

那第三种呢,还有边疆型,就是在西北、西南一些藩镇,主要抵御一些外患。再有还有第四种,就是东南财富型,主要给中央输血。我们给大家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这李家天子就像是一个班主任,那这班里总有几个刺头,就是那个河朔藩镇。

但是咱们镇压这个刺头呢?总得有一些大块头,这就是防御型藩镇,它的地点主要是在中原。但是这个班总得有成绩,对吧?总得显出自己来,所以有一些边疆型藩镇,这帮人就是班上的那些学霸。再有,还得有一个生活委员,来给班上找一些钱粮,这就是东南财富型的藩镇。

那作为一个班主任,他如果能在这四种类型当中形成一种精妙的目前平衡,他们之间能够彼此制约,能够长期稳定地共存,我何乐不为呢?为什么一定要把它打散,变成一个一个我要自己去管理和对付的学生呢?我这个班主任身体又不是很好,精力也顾不过来,所以现状没准儿就是我的一个次优选择。

听到这儿,你可能会反问,那为什么搞了一百五十年,这个割据还是没有持续下去,李唐王朝还是完蛋了呢?这是另外一个故事。因为原先这个稳态的共存结构,它架不住一个突如其来的外力的冲击,这个外力就是晚唐大家都知道的,黄巢起义。黄巢起义虽然没有成功,但是它祸害了全国,真的,你看它那个行军路线,那是蹂躏全国,把原来那个结构打烂了,所以这个故事自然就持续不下去了,以后有机会专门给大家讲这一段。

那今天我们讲了这么多藩镇割据。

但是我们不讲政治,我们就讲企业家和创业者,我们今天能不能从藩镇割据的故事当中,得到一个小的思考点,就是到底怎么完成互联网转型?那就是当企业突然陷入了一股大家还分不清楚东南西北的科技潮流的时候,这个时候有巨大的不确定性,那你就面对两个选择了。

第一个选择,就是继续迷恋什么令行禁止、科学管理、严密考核、长远规划,这一系列代表中央集权的东西,那你就用你的控制力,你的权力欲去跟新时代掰掰腕子,那就祝你成功了。

那第二条道路呢,就是选择相信那些个体和小团队的创造力,把企业变成一个平台,以资本为纽带,让这些人自行其是,分头突围。说白了,就是学一学晚唐的皇帝,那没准儿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呢。

反正不确定性来的时候,其实谁也不要奢谈什么控制力。我还记得好像有一句话是怎么说来着?说既然你无法抗拒,那就学会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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