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播于2016年5月26日
李子旸
《汪精卫付逆研究》张殿兴
感谢各位来到罗辑思维捧场。
我们今天跟大家谈一个非常难谈的人物,就是汪精卫。1949年之后,海峡两岸对很多历史问题观点都不一致,但唯独对于汪精卫这个人的历史定位,大家是有共识的,你就是一个大汉奸。你看,1945年国民政府从重庆还都到南京,几乎是第一件事就是把汪精卫的墓给刨开,把他焚尸灭迹。
在这儿我们插一句话,很多人说中国有一个文化传统,叫死者为大。错了,中国哪有这个传统?从伍子胥当年对楚王进行鞭尸开始,中国文化一直认为,人死了之后,你的那个尸体也要承担生前的很多责任。所以仇家之间什么互刨祖坟,罪犯最后还要挫骨扬灰,这才是中国文化的传统,如果说死者为大,那你到日本传统当中反而能够找到。这是一个题外话了,总而言之,汪精卫就是这样一个下场,最后被焚尸灭迹。
但直到前些年,我才在网上看到一些散碎的文章,包括一些书,其中最著名的是一个旅日华人林思云写的,叫《真实的汪精卫》,这批材料才开始对汪精卫进行翻案。当然了,肯定不能正式出版了。
那看了这些文章之后,确实了解了历史的另外一个面向,但是想想其实也不稀奇,我曾经在逛旧书摊的时候,买到过上下两本一套书,但是因为最近我家里太乱,所以没有把它给弄来。就是汪伪的那些汉奸在抗战之后接受政府当时的法院审判的时候,很多庭审的笔录,那里面其实对汉奸翻案,包括对汪精卫的汪伪政府进行辩护,那里面的材料其实已经很多了。包括汪精卫的老婆叫陈璧君,几乎从1945年,从在法庭上一直到监狱里,她五几年才死,死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监狱里面,她一直在翻案,所以这种论调其实并不新鲜。
那这些翻案的论调大概总结起来就是这么几点,第一,汪先生有什么国可卖?当时的国土都是蒋先生丢的,汪先生卖什么国?当时日统区没有一寸土地真的由他的手里出卖的,这是第一。
第二,汪先生在国民政府,在国民党当中有那么高的威望,他有没有组织伪军向国民政府的军队开过一枪一炮,伪军主要是主持各地方上的治安。汪先生那么崇高的威望,也没有写信给他的一些旧部、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去劝降,这些事没干过,就是他不是日本侵华的帮凶。
那第三点呢,就是他毕竟在日统区还做了一些有益于人民的事,向日本鬼子争取了一些日本的权益,维护了地方治安等等,这应该都是功劳。
那林思云这本书除了讲这些之外,他还提出了一个很独特的视角,他说汪精卫这个人一生没有权力欲望,他之所以要这么干,主动去当汉奸,其实是出于一种烈士的精神,说这事既然大家都不愿意干,都不愿意毁掉自己的名誉,那我干,我来保护中国老百姓,他是这么结实的。这就存在一个问题了,那汪精卫是不是一个从来没有权力欲望的人,而是有烈士情结的人呢?
林思云在那本书里面给了一些论据,说你看,在历史上,汪先生一旦遇到权力斗争,尤其遇到像蒋介石这种大流氓,他总是退让,动不动就通电下野、出国留洋,所以这个人看来对权力确实没有什么欲望。这我就要不同意了,从这儿开始,我们今天展开对汪精卫这个人的论述。
其实我们在汪精卫的身上能够观察到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性格缺陷,就是他平时抱有一个宏大的,但是请注意,是情绪性的理想,他往往又没有能力实现这个理想。这个理想一旦不能实现,立即产生一种叫幻灭感的东西,这玩意儿很可怕,要么你就孤身犯险、孤注一掷,要么就撂挑子一走了之,归隐山林。
所以很多人说中国古代的士大夫有所谓的儒释道三教,但是其实用宗教的模型是没法理解这个事的,因为宗教嘛,我要么是基督徒,要么是穆斯林,对吧?他不可能说我都是。但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他真的都是,儒释道这三个东西在他心目中都有,我先用儒家的理想去实现很多政治抱负,这是一种积极上进的、入世的行为方式,一旦受挫,那马上就退回到道家和佛家的怀抱,一切看空,什么都是假的,这就是幻灭感。
那这种幻灭感在汪精卫一生的政治实践当中都非常典型,你看,他前半生号称叫道德完人,因为是革命志士,而且是革命烈士,他最著名的事件就是代表同盟会去刺杀清廷的那个摄政王载沣。当然没干成,但是在监狱里面留下两句诗,叫“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当时轰传南北,马上就出了名。
这件事当然很好了,但是你追源论始,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其实想想也是挺可笑的。是因为同盟会当年总部在日本,老是搞革命,老是搞不成,于是就有人嘲笑他们,说你们这帮人老要革命、排满,你怎么老找别人要钱?老是撺掇别人的孩子上去送死,你们自己咋不去啊?一听受不了了,玻璃心碎一地,说那我就自己去,于是就跑到北京去刺杀摄政王。
当然了,这很可敬,可是你想想看,哪有一个成熟的革命家是这么干的?你死了,那这一套理想和置业谁去完成呢?当然这是一个道德难题了,但是可以说所有干成革命的革命家从来不会这么干,但汪精卫是这样的一个性格。
这种性格可以成就一个烈士,但是决计成就不了一个政治家。你看,汪精卫自己有一个小弟,叫周佛海,汪伪政权的三号人物,他私下评价他,说汪先生这个人一生无一定之主张,善变,且做事不果断,非常容易情绪化。这是他小弟自己说的。
我们举个例子,比如说反共,这事在国民政府的那些高官里面是一个重要的政治立场。你看蒋介石这个人,他要反共的时候,他反得比谁都激烈;他要联合共产党的时候,你看西安事变之后,他也会坚决地转弯。以蒋介石为对照,汪精卫在这个事情上跟蒋介石完全相反,他是一种情绪化的决定。
你比如说1927年的时候,蒋介石在上海、南京发动4·12反革命政变,大肆屠杀共产党人,这段历史大家都知道。那这个时候蒋介石在南京的那叫国民政府,这其实是宁汉分流的产物,那汪精卫在武汉也有一个国民政府,这个时候他们是分裂的。汪精卫就觉得,我是孙中山的嫡传弟子,孙总理临死的时候留下来的是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我不能反共,谁反共谁就是反革命,这是他跟蒋介石当时说的话。
可是你要知道,后来汪精卫在国民政府里面反共比蒋介石要激烈,甚至到西安事变之后,蒋介石已经决定和共产党携手,停下内战,共同抗日了。汪精卫反对,他说凭啥?这是国家的既定国策,甚至是国际上我看到很多国家的潮流,我坚决反对,我非常痛心。
但他为啥呢?玻璃心嘛,其实是因为一件小事,说白了是因为一张纸,这张纸也是一个很奇怪的文件,叫五月紧急指示。怎么回事呢?1927年的时候,当时国民党很多地方上的反对军官就开始屠杀共产党人,最著名的就是长沙许克祥的马日事变。当时共产国际驻中国的一个代表叫罗毅,他不是我们老罗家人,他也不是苏联人,也不是中国人,是印度人,作为一个共产党人,就把这事报告给斯大林。
斯大林你想那么远的地方,他哪知道中国怎么回事?就下了一个命令,叫五月紧急指示,说这应该没收地主土地,组织农民军队,要搞八到十个师,然后就地成立革命法庭,去审判那些反动军官。斯大林说这种话远在万里之外,他又不负责任。
当时共产党的总书记是陈独秀,陈独秀知道这肯定不能执行,就不理他,但是罗毅他外国人傻嘛,就拿着这纸指令跑去找汪精卫,说你看看这事行不行?汪精卫说什么?我是国民党,你是共产党,对吧?我现在要联俄联共,也最多就是容得下你们而已,你居然要成立军队要审判我的军官,你不是要造反吗?于是痛下决心跟共产党翻脸,马上开所谓的分共会议。此后,汪精卫杀起共产党人比蒋介石还要狠。
当然有一句话现在是不是他说的不知道了,历史上有这么一种说法,说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枉纵一个,据说是汪精卫说的。这不去说它了,其实作为一个政治人物,我们不说反共这事是对是错,我们就说作为一个政治人物,就是你的很多判断和行为要基于当下的立场,你不能说昨天说这么一句话,第二天因为一个事件,马上就跟蹿天猴似的立即就炸了,走到自己的反面。
事实上汪精卫反共,他自己有一分好处吗?没有,因为证明蒋介石是对的,在国民党内部,于是将来国民政府的主导权就归了人家蒋介石,那汪精卫只好自己又下野了,这就是他作为一个政治人物很不成熟的地方。他不成熟到什么地步?就是我们前面讲的那种幻灭感,辛亥革命之后,你说这国家就会马上好了?马上就进入一个红彤彤的自由世界?不可能嘛。
你看,话剧《茶馆》里面有一个著名的松二爷,就讲了一句话,说这大清国不见得好,可是现在民国了,我挨了饿。这就是当时的现实,理想这个东西是要一步一步地去实现的,我插一句题外话,我其实特别佩服像曾国藩、李鸿章,包括前半段的袁世凯,这些人他们都是对整个现实情况有明确地了解,然后愿意委曲求全,去想办法解决一个一个具体的困难,他们的一生就能够串起一个非常大的功业。
可是像汪精卫这种人他不管,我这个理想一幻灭,一看民国了这也不见得好,就跑了。他从1912年到1917年,自己就在法国待着,而他一生一旦遇到什么事,马上情绪冲动,老子不干了,马上就撂挑子。比如说中山舰事件,这是1925年的事情了,发生之后,蒋介石不尊重我,我还有什么可干的,“啪”一撂挑子,走了。
后来当国民政府的行政院院长,就相当于国家总理,因为跟张学良闹矛盾,说你把兵撤到关内,我指挥你打仗,你也不听我的,还找中央要什么粮饷,不听我的,然后蒋介石也不给他撤职,撂挑子,不干了。他从1912年一直到1937年,就这么着,把平时生病、去香港都不算,光去法国就去了六趟,动不动就不干了。
其实汪精卫在整个国民党当中是有非常高的威望,你看,他跟蒋介石闹矛盾的时候,国民党内部还有一个派,叫改组派,就是帮着他跟蒋介石斗。你是你作为老大,你总得有点谱吧?你动不动就不干了,老子去法国,底下跟着你的小弟怎么跟呢?这就是我说的,不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的原因。
所以你看,孙中山刚死的时候,汪精卫是谁?是国民政府的主席,是军事委员会的委员长,当之无愧的一把手。那个时候蒋介石在党内的地位,照汪精卫差老远了,仅仅是一个黄埔军校的校长,加上军委的委员之一,仅仅是一个军人,他不是一个政府的头面人物。可是十几年之后,人家蒋介石,仅仅十几年之后,抗战开始的时候,蒋介石是一把手,而你汪精卫呢?屈居人下,只能当一个副职。
这十几年间的故事很有意思,我们以后有机会给大家讲蒋介石是怎么崛起的。但是站在汪精卫的角度来看,这个时候他当一个副职都已经很勉强。你看,1938年的时候,当时国家已经进入抗战,转入战时体制,整个国民政府和国民党采取叫总裁制,就是领袖握有一切全权。这战时嘛,可以理解。
当时总裁当然是蒋介石,那汪精卫咋办呢?只好安排一个副总裁的位置。但即使是这个副职,国民党内的很多大佬,什么戴季陶、吴稚晖这些人都反对,他没有这份德行。后来还是蒋介石玩了一点花招,说这样吧,选举就不搞选票了,总裁、副总裁联合提名,要我就得要他,然后不搞选票,直接起立,鼓掌通过就算了,他才当上了这么个副总裁。所以汪精卫不是后来说投敌当汉奸才身败名裂的,他其实这十几年一直是一个下滑的通道,真是自己已经快作死了。
那在这儿我得插一嘴,前面林思云先生写那本书叫《真实的汪精卫》,说汪先生没有什么政治欲望,你看他动不动就下野,动不动就出国留洋,他不跟蒋介石斗。这叫没有政治欲望?这叫有政治欲望,但是没有政治才能。我现在看到一则材料,当时人对他的一个评价,说汪先生这个人,给他官做,他就什么都做不成,然后人望下跌,大势解体;但是你要是不给他官做呢?他这一辈子就要骂死你。所以你能说这样的人是高风亮节的,是一个没有政治欲望的人?鬼扯。
那接下来我们就跟大家聊聊,日本人是怎么样把汪精卫骗上船的。好,我们得回到抗战刚开始的时候,其实我们现在知道,1937年7月7号的七七事变,我们都觉得是抗战开始的一个信号,但其实当时人是不知道的。中日之间的那种冲突,他们欺负我们,然后外交谈判,签订一个非常屈辱的条约,然后把局面安定下来,这几十年一直是这样。
这七七事变大家闹起来了,日本人占领了平津,就是北平和天津,会不会将来通过谈判,又搞一个什么协定,比如说另外搞一个塘沽协定,就这样过去了呢?当时人并不知道。这个时候,其实中日双方都有两派,那日本叫扩大派和不扩大派,扩大派就是接着弄中国,弄死它,攫取更多的利益,这是陆军部的那些人。
但是其实还有一帮人,在日本内部,就是当年发动九·一八事变,占领中国的那帮人,最典型的代表就是石原莞尔。石原莞尔这帮人其实是务实派,为什么?他在中国待着,他观察中国的实际民情,他有一些判断,他知道1931年的时候发动九·一八事变,和1937年的时候的中国,已经不是一个中国了。
1931年的时候,当时反日是一些什么人?上层,知识阶层。可是1937年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中国底层的那个力量已经被动员起来了,而且说实话,通过30年代的建设,中国的经济、军事各种各样的实力确实也不一样。所以石原莞尔这些人叫不扩大派,他们知道,这个时候已经吃不下中国了,这日本的两派。
中国也分两派,虽然大家都觉得抗日,我们得在这儿声明一下,这个时候我们讲的两派没有谁是投降派,他只是对于当时的国策判断不一样。比如说蒋介石都觉得,虽然我也抗日,原来我也承认,可以边抵抗然后边谈判;但是七七事变实在是触及了蒋介石的底线,所以他发表了庐山谈话,决定坚决抗日。你日本人要跟我谈可以,先退回到七七事变之前,然后我们谈,所以蒋介石这个时候是抵抗派。
可是当时民国有一帮人是反对蒋介石的,觉得蒋介石是在唱高调,这帮人就组织了一个小俱乐部,叫低调俱乐部,这里面可是好多名人,比如说军官有顾祝同,当然也有后来的汉奸梅思平。可是也有大知识分子,像胡适、张君劢、陈布雷、陈立夫这些人,他们都觉得唱什么高调?中国能打吗?一打肯定死得很惨,所以一定要理性地建国,理性地面对日本的威胁,这叫低调派。
当然了,这个两派之间没有谁是卖国,只是策略不同,我们再一次强调一下。我们之所以要跟你交代两国各有两派,实际上是想说明,真实的政治博弈过程是非常复杂的,我们今天经常简化地说美国人怎么想,日本人怎么想,但是请问,谁代表美国,谁代表日本呢?难道是总统和首相说的就是国家意志吗?不会的。
任何一个人和派别,他在国内的政治共同体当中都有反对派,你要想把自己的意志上升为国家意志,然后变成国家行动,然后和对方博弈出一个结果,那是非常复杂的一个过程。所以你不要抓住任何人的片言只字,就觉得这已经是对方的想法了,不是,比这个要复杂得多。所以什么是大政治家?他就是能够超越一些表象,回到一些大势的判断上,决定自己的行动方针。
不得不说,抗战刚开始的时候,蒋介石就是这样的大政治家,他这个形势的判断是非常准的。首先他判断,中国这个时候已经不会容忍一个不抵抗的政府了,和几十年前不是一回事,这个时候民心、士气都已经调动出来,中国普通民众对于国家共同体的认同已经形成了,这个时候的中国不是几年前的中国了。这一点,我们以前节目交代过。
那第二点蒋介石的判断呢?因为他原来在日本留学过,对日本很了解,到1937年的时候,日本其实是已经失控的国家,没有任何人再能代表日本的意志了,首相不行,天皇也不行。以前节目我们讲过,日本这个时候那个邪教的毒素已经发作了,形成了一种叫下克上的现象,任何政治家不管你表面上的位置有多高,如果你不能符合底层军官的那些想法,你什么想法都完蛋,所以日本已经变成一个谁都勒不住的怪兽。
蒋介石说,我跟你谈判?我跟你和谈?你最后想法一天三变,我才不上你那个当呢。这不是瞎说,当时真就有一次和谈,叫陶德曼调停,陶德曼是谁呢?是当时德国驻中国的一个大使,日本人是从1937年的7月7号开始打七七事变,当时军部吹牛,三个月拿下中国,必须把它打趴下叫爹爹。结果三个月之后没拿下,淞沪抗战打的正热闹。
当时天皇就问军部那些人,你们不是说三个月吗?现在怎么样?所以很下不来台。所以日本政府当中那些不扩大派就开始发动对中国的和谈,委托德国大使向中国提条件。那个条件提得很宽容的,连承认伪满洲国这样的条件都没有提出来,确实按照那个条件来说,不打就不打了,签个和平协议,继续回到七七事变之前就可以。蒋介石说你听他说,我根本就不跟他谈,先撤兵,先回到七七事变之前,然后咱们再谈。
果然蒋介石的判断是对的,因为日本人打下上海之后,然后迅速拿下了南京,到1937年年底的时候,日本军部人说,那此前都不算了,我再提一份,又交给陶德曼。陶德曼一看,我的个老天,这哪是什么和平协议?这比一战之后的凡尔赛和约对德国还要苛刻,这简直就是让中国亡国。陶德曼就对日本人抱怨,说你让我怎么下得来台?当年也是你们求我去跟中国人说,日本人不管。你看,它已经失控了,所以你看,蒋介石这个时候的判断就是对的。
当然了,在日本人看来蒋介石玩了他们,你骗我和谈,然后把我这一条一条地还让我做说明,现在你又公布到国际舆论上。对,当时国际舆论正是因为披露了这些条件,所以大大地开始同情中国。其中有一个人,就是《时代周刊》的创办人叫卢斯,亨利·卢斯,这个人的故事我今后会专门跟大家讲,就开始在美国发动很多资源来帮中国,中国的那个国际舆论环境一下子就好起来了。所以日本人觉得上当了,恼羞成怒,在1937年底,1938年初,就发表了近卫第一次声明,声明绝对不再和国民政府,蒋介石政府谈判,你耍我。当时就搞成了这样一个局面。
蒋介石这个时候在私下的日记里还写,说对,你现在给我提一个苛刻的条件挺好,这样我们这一方面就死了心了,一门心思地跟你日本人死磕。当然了,到1938年初的时候,双方已经僵化到这个程度,但是私下的和平行动其实从来没有停止过。其中有一个人很重要,叫高宗武,你别觉得他是什么卖国贼,他只是一个深通日本国情的中国人,而且从后面的行迹我们也可以看得出来,是一个爱国者。
高宗武的日语说得比普通日本人还好,而且说得是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生的那种日语的口气,据说很多日本人一听他张嘴说话,立即肃然起敬。当时,他穿梭在上海租界,包括东京之间进行了摸底,其实谈出了一个新的协定,这个协定叫重光堂协定。
重光堂协定虽然不是政府的正式协定,但是它作为一个中层人员的谈判结果,其实很有意思。大概的内容是这样的,就是首先中国要承认伪满洲国,然后政府改组,日本将于两年后撤军。如果这个要谈成,其实在当时人看来是一个不错的结果,因为承认伪满洲国,日本人占领伪满洲国恨不得已经快十年了,只不过是追认十年间的一个事实而已,基本上除了这一点,就是回到七七事变之前。那现在国家又输得这么惨,为啥不能接受呢?所以这似乎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协定。
当然,重光堂协定对于汪精卫来讲,最大的诱惑是什么?这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因为前提是改组国民政府。蒋介石让日本人觉得够够的,再也不愿意跟他打交道,看中你汪先生,你要是能出面,建立一个国民政府,这个条件就给你,让你在中国人民中大受好评。
我们可以构想一个政治路线图,假设汪精卫另组了一个国民政府,然后日本人宣布重光堂协定正式发布,然后汪精卫说这是我谈判的结果,然后国家就获得了和平。因为虽然国家有损失,但是损失毕竟不大,很多跟蒋介石离心离德的一些地方势力,包括汪精卫自己的那些班底就会拥护汪精卫。这个时候,汪精卫如果能够把日本兵赶走,跟日本稍微配合一下,你那边撤,我这边就进,大部分的国土就会进入汪精卫领导的国民政府的统治下。
那这个时候,重庆的蒋介石他不就沦为一个地方政府呢?如果再敢叫板的话,跟日本人一合作,灭掉你分分钟的事情。这个时候汪先生可就是又当了一把手了,而且是拯救中国的,是靠自己的政治魅力,靠在谈判桌上,用自己的主张获得了最终的和平。
这个政治路线图能不能实现我不知道,但是汪精卫觉得这是可行的,现在至少我们在理论上也觉得它是可行的。所以高宗武这帮人带着这个协定跑回重庆,跟汪精卫私下一沟通,好有魅力啊,然后就决定他要出走,因为在重庆干这事是干不成的。
跟日本人已经勾兑好了,1938年的12月8号汪精卫出走,到哪儿呢?到昆明,因为昆明当时的军阀叫龙云,龙云跟蒋介石也是不对付,后来抗战胜利之后,龙云还是被蒋介石枪毙的。作为一个地方军阀,所以汪精卫到昆明去,然后在昆明跟日本人唱这出双簧,我宣布要和平,你那边公布好条件,算我谈判成功,然后后面就一路往下走。
可是这件事情就跟鬼打墙一样,汪精卫做的是极其不顺利。不是双方约好了12月8号他要出走吗?结果蒋介石那个时候在外考察,突然12月7号回到重庆。对汪精卫来说,是不是你们的军统特务已经探知了我跟日本人这通勾当?所以马上就不敢走了,又拖了一段时间。这拖可就拖坏了事,一直拖到12月17号,他才坐飞机从重庆飞到昆明。
这里面还有一个小插曲,飞机上突然发现还有一个乘客,谁啊?当时国民党的空军司令周至柔,周至柔自己也是飞行员出身,上了飞机之后,副总裁也在,汪先生也在,这样,驾驶员闪开,我也是飞行员,我给你表演一下飞行,周至柔去开飞机。汪精卫也不好反对,可是周至柔开完飞机之后,发现这个飞机怎么往重庆往回飞?说坏菜了,会不会这周至柔就是把我押还回重庆的?当然了,没有,他只是表演一下飞行,这是一个插曲。
那接下来的事情又出乎他的意料,17号到了昆明之后,原来跟龙云说好的,说你一个人偷偷见我就好了,我跟你说一些私下的话。结果龙云没有Get到这层意思,居然组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汪副总裁,汪主席来到昆明,云南人民夹道欢迎,新闻全部给报了。他本来秘密出行,所以一下很尴尬,然后他就称病,别人都不见,跟龙云见了一下面,就把这个想法说了,我们组织一个西南地方政府,然后我们跟日本人唱这么一个双簧,我们就搞和平,好不好?
结果龙云不表态,不表态就有风险,没准儿龙云就向蒋介石报告,再把我扣这儿怎么说啊?所以赶紧起飞。19号就降落到法属殖民地,当时的越南河内。到了河内之后,汪精卫面对的局面其实已经变得复杂,原来跟日本人约好,是在昆明等日本人发声明,然后你再做响应。即使没搞成,没关系,我作为国家的副元首,我到地方上视察一下怎么了?顶多是没跟你蒋介石打招呼,你咬我吗?顶多是灰溜溜回到重庆,这事在历史上就跟没发生过一样。
可是你现在出国了,到了河内,你作为国家的副元首出一趟国,如果没有明面上的使命,请问你怎么交代?所以19号到了河内之后,汪精卫如坐针毡,就等着日本人发这个声明。果然,12月23号日本人发表了一个声明,通过广播电台,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近卫第三次声明,提出了所谓的近卫三原则,就是共同防共、互临友好、经济提携,这都是一些屁话,这个声明就是发给汪精卫听的。可是汪精卫在河内通过收音机听到之后,那才叫五雷轰顶。
因为近卫三原则表面上那些虚话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日本人是不是像重光堂协定说好的,两年后撤军?这才是汪先生所谓和平行动的终极意义所在。你只字未提撤兵,我怎么响应?你不是把我搁这儿了吗?当然,搁这儿也就搁这儿了,如果这个时候汪精卫想明白了,算了,不是事儿,日本人反悔了,好,我回重庆,虽然需要做一些交代,但是并无大碍。或者你就说我对抗日已经失去信心了,我仍然去法国,那也行,但是汪精卫为什么没有回头呢?
刚才我们说到,汪精卫在河内等日本人发声明,可是最后等来的是啥呢?是近卫第三次声明,完全不提撤军的事,而且背后隐藏的那个意思条件更加苛刻。如果这个时候跟日本人谈判,搞什么和平,那中国就会变成第二个朝鲜,那跟殖民地也没什么区别了,所以汪精卫知道日本人反悔了,五雷轰顶。
对他个人当前的处境来说,也是进退失据,哪儿也去不成了,好为难。当然也有一个具体的原因,不是五雷轰顶吗?神志不清,在屋里走路的时候把腿给摔折了,所以进一步行动不便,所以他在河内就算是坐困愁城。
那我们得解释一下,日本人为什么反悔呢?这就是日本这个政体的本性,它一定会导致这个结果。当然你要说具体原因,是因为汪精卫不是说好的12月8号飞昆明吗?你怎么没飞呢?日本人这个时候跟汪精卫交通也不是那么方便,说清楚这个原因,因为我们前面讲蒋介石12月7号突然赶回重庆,汪精卫推迟了飞昆明的日期。
但是日本人就害怕了,这个时候双方其实处于战略猜疑期,叫麻秆打狼两头都怕,日本人怕什么呢?你玩我,派个汪精卫跟我谈,把我的重光堂协定这么优惠的条件给骗出来了,然后你又不跟我谈,弄我一大红脸,我可不上这个当,所以日本人也开始胆小。因为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日本内阁就要倒台,具体的经办人除了自杀还有第二条路吗?这是具体原因。
但是话说回来,即使没有12月7号蒋介石这个偶然的返回重庆事件,其实也不会发布,为什么?因为日本人下克上的那个传统,我们前面讲,任何政治家其实都已经不能承担最后的责任,这样的一个理性的条件,日本人其实已经无人能够主持。确实,近卫第三次声明发表之后,近卫自己都下台了,那后来政府会搞什么,谁能控制得了?正如我们前面讲的,日本这个国家这个时候已经是一个失控的怪兽,你跟它谈判已经没有谈判对象了。所以汪精卫是傻老婆等汉子,最后就等来这么一个结果。
好,话分两头,我们再来看蒋介石。蒋介石等他到了河内之后,大量的情报就涌到他桌上了,他马上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蒋介石这个时候的处置应该来说还是非常理性的,一方面打电报给龙云,说你千万不能泄露汪先生跟你说了什么,这要当国家机密保持;然后接见媒体的时候就说,这汪先生嘛,到河内治病去了,这不代表政府,这是纯粹的个人事件,什么事都没有,我跟汪先生这么多年,没有什么话不能摊到桌面上讲的,肯定没有事,你放心。然后私底下跟媒体打招呼,严厉地告诫,说你们不能骂汪精卫,一定要给他回来留足充足的回旋余地。
另外一方面,蒋介石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给汪精卫带信,大概是讲了这么几层意思。第一,勿公开主和;你别主张什么和谈,跟中央唱反调。第二,勿与中央失去联系;就是你只要不跟我唱对台戏,你这个副总裁我还是认的,至少认你一个革命同志,革命元勋的地位。第三,勿赴港;你不要去香港,香港马上就会被日本人控制。第四,可以赴欧;哪怕你去欧洲呢,这个同志情谊我们还保留,面子不撕。这是蒋介石仁至义尽的地方。
但是汪精卫这个时候觉得不能这么回头,然后他抖了一个机灵,说既然日本人发这个声明,这不是我预料中的,我不能回应日本人,但是我可以回应蒋介石,对吧?我把我和平主义者的姿态给表现出来,然后再看看各方面的反应是怎么样。因为主战还是主和,这是我们国民党内部的事情,我仍然可以扮演一个反对派,然后看日本人怎么反应。你看,这不就是屎糊了心吗?这就发出了1939年12月30号那个著名的叫艳电,艳就是鲜艳的装。
那为什么叫艳电呢?普及一个知识,那个时候打电报为了节省字数,就不说12月30号,就给每一个日子下了一个代码,那一天的代码就叫艳,所以叫艳电。艳电的意思,你现在把原文找出来看,他没有说自己要通敌卖国,他只是说近卫三原则现在这个声明挺好,我们应该以此为基础跟日本人谈判,同样是建国嘛。总而言之,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
但是这番话说出来之后,国内舆论不干了,我们打得好苦啊,到了1938年的时候,武汉都丢掉了,中国半壁江山都不在了,你这时候突然搞这个,全国都反对汪精卫。在中国近代历史上有三次事情,全国上下的舆论是高度一致,第一次是袁世凯复辟,要当皇帝,全国都反对他;第二次是西安事变,张学良把蒋介石抓起来,大家骂张学良;那第三次就是汪精卫发表艳电。
当时反对到什么程度?连汪精卫自己的嫡系人马,就是张发奎,这就是广东老乡,是汪精卫在军队当中的铁班底都反对他,而且话说得非常之绝。当时国民党的元老已经到什么程度,你想他是1939年的12月30号发的,元旦那一天开紧急会议,中常委开会,决定全体一致同意,永久开除汪精卫的党籍。
虽然在历史上,什么开除你党籍这种事都是作为政治斗争工具,都用过好多回,但是这一次可真不一样,是国民党上上下下是齐心都觉得,你这个人要永远驱逐出我的队伍。可以说汪精卫前半生为国民党做的所有贡献,所有的同志交情一笔勾销,就在这一天。
这是1939年1月1号的事情,汪精卫被骂蒙了,舆论对他这种反扑,他一辈子也没遇到过。我不是革命元老吗?我不是不负少年头吗?怎么今天这么翻脸不认人呢?连那个华侨领袖陈嘉庚也给国民政府上书,说什么开除党籍,就应该直接通缉他,把他当一个罪犯,汪精卫有点蒙。
但是他总觉得,我总该搞清楚日本人为啥把我扔半道了吧?于是他派了高宗武又去了一趟日本,说我在河内等你,你把日本的情况摸给我,看看我们这个和平行动还有没有可能呢?临走的时候也给高宗武讲了一堆条件,我方的一些底线,总想争取一点政治资本嘛。
高宗武这个时候其实已经很明白了,汪精卫给他的条件,一张纸揣兜里,在日本都没拿出来过。到了东京,摸了一圈底,见了一堆大人物之后,知道日本已经完了,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主持这样的大局,跟他谈出什么结果都是白谈。所以高宗武就回了香港,到香港也不巧,就病了,如果他不这样一病,跑到河内直接劝汪精卫,可能效果又不一样。
但是高宗武还是很负责任,给汪精卫写了一封长信,大概的意思就是,这条路您可不能再往下走了,赶紧去欧洲,后半生还能得个平安。那接到信的汪精卫一看,大势已去,听人劝吃饱饭,好,我答应你,我去欧洲。这是1939年二三月份的事情,但是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如果没有这件事,可能汪精卫的后半辈子也就在欧洲了此残生。
什么事呢?3月20号,现在看应该是蒋介石派的,当然也有其他的争议了,就是军统的特务在越南的河内对汪精卫执行了一次暗杀行动。但是这次行动非常戏剧化,因为没有把汪精卫本人给杀了,而是杀了睡在他原来该睡的那张床上的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叫曾仲鸣。如果杀的不是曾仲鸣,可能后来的事又得改写。
曾仲鸣是谁呢?是汪精卫的好友加秘书,两个人的关系非常近。那结果是什么呢?结果第一,汪精卫那个情绪冲动那个劲又上来了,因为好友嘛,就躺在自己面前,血泊之中,那个情绪的激动你可以体察。另外,曾仲鸣这个人就是给他安排比如去法国那边怎么联系,包括船票怎么买,所有跟法国的线就断了,他想去法国,这个时候因为他个人的行动能力比较差,可能也很难成行了。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就促使汪精卫一方面情绪激动,一方面那条路也走不成,所以就干脆下决心,要走上日本人的贼船。
但是我们这儿得说一句,汪精卫是一开始就想当汉奸吗?他不是,他一开始也是为国为民,只不过我跟蒋介石走的路线不一样,政治主张不一样而已,那说出来的话都好听得很。话说到这儿,我们可就得点出今天我们为什么要谈汪精卫这个话题了。
过去我们总以为政治家就是两极分化,一种是好的,为国为民;还有一种就是日本人说,来,我这儿有糖,叫声爸爸,我就给你,这样的汉奸在抗日战争的时候很多,就是为了个人利益。你是你不觉得吗?这两个模式都没法应用到汪精卫身上,因为汪精卫有什么利益可贪图,对吧?他能在日本人那儿得到的,在蒋介石这儿其实也差不多,到日本人那头,他也不能做主。所以汪精卫就特别奇怪这个行为,他不是为了实现某种很具体的私利,而滑到大汉奸的那个位置上去。
也正是因为汪精卫身上有这样一个反差,所以后来才能有翻案文章可做,包括林思云先生写的那本书,包括汪精卫、陈璧君这样的人对自己的辩护,都是试图告诉我们,说汪先生是牺牲自己的名誉,来拯救日统区的老百姓。甚至我还听说有这样一则材料,说汪精卫从重庆出发的时候,给蒋介石留了个条,说兄为其易,我为其难。什么意思?就是你去抗战,这事很容易;我牺牲个人荣誉去拯救日统区的老百姓,我这事很难。
这个材料我现在也没考证到底是真是假,但是我个人倾向于认为不太可信,为啥呢?因为根据我们前面讲的,汪精卫从重庆出走的时候,没有想好他后来怎么办,他只是跟蒋介石分庭抗礼,以另外一种方式来拯救这个国家。你不能说他的出发点就错了吧?好,那为什么从这儿出发,最后滑到那样的深渊里去呢?
通过我们刚才讲的那些细节,我不知道你琢磨出一点什么没有,就是他生命当中的两个东西,第一特别容易情绪化;第二,因为在政治上无能,特别容易放弃。两个性格合在一起什么结果?就是情绪化的时候做出不当的判断,可是对方一旦对自己施压,他就很容易放弃底线。
这个时候,就是曾仲鸣死了之后,1939年3月20号之后,为什么汪精卫决定要上日本人的贼船呢?就是因为情绪化,然后放弃底线的结果。这个结果他不是一次性的就滑到大汉奸那儿的,他是像切香肠一样的,一片一片地滑过去的。刚开始只是想在西南成立一个跟蒋介石分庭抗礼的国民政府,后来就觉得我到日统区去也可以,只不过日本人要答应我一些条件,我不能丧失一些人格。
在这儿我们给大家举一系列的例子,比如说他决定去日统区了,当时日本人说,那我们派船去接你。不去,我哪能上日本人的船?我就是去跟你们搞和平谈判,我也是得到上海;到上海,我也只能在公共租界,就是英美控制的那个租界,我绝对不会进你们日租界。可是后来呢?表面上坚持得很好,我只是国民党代表中国人民想成立一个国民政府来拯救人民的,可是所有这些原则他一个一个地放弃了。
比如说船的事,他自己租了一条法国的船,可日本人就提醒他,说我们日本的船5000吨,你租的那个法国船760吨,在海上走风浪很大,这安全可就保障不了。汪精卫说没事,不就这么点路吗?我坐小船,绝不上日本船,这个好说不好听的。可是上了法国船之后,海上风浪一来,颠那么两下,得了吧,我还是上大船,就上了日本船。这一上可就是标志性的,这就叫上船。
这大概是5月份的事情,可是到了上海英美的公共租界之后,日本人就又开始劝,汪先生,你在公共租界,安全得不到保障,蒋介石的军统特务随时会刺杀你,还是去日租界比较安全吧。汪精卫一想也是,然后就去了日租界。那是能去的?你到了日租界之后,你再想走,门儿都没有了,你后面的生命就跟阶下囚其实也没啥区别了。
但是这个时候汪精卫还觉得我毕竟是中国的名人,我是政治上的元老,我有一堆政治上的号召力,还准备跟日本人开始谈判呢。可是到了日租界之后发现,谈什么判啊,日本人看你现在反而像烫手的山芋,为什么呢?因为如果要扶持你这个汪精卫的汪伪政权,那就意味着彻底跟重庆方面就撕了,跟重庆方面就再也没有谈判的可能。可是日本人稍微明白点儿事的人都知道,这一步不能走,所以汪精卫这个汪伪政权非常委屈。
委屈到什么程度?1940年的时候,你看,1939年5月份他登陆的上海,跟日本人搞来搞去,搞来搞去,一直搞到1940年,第二年的3月份,才勉勉强强地举行了一个叫国民政府还都仪式,就是伪政府成立了,然后要还都南京,举行了一个仪式,很尴尬。你想,这是大半年又过去了。然后其实汪精卫其实就任国民政府,当然了伪政府的政府主席呢?一直到1940年的11月份,8个月,日本人拖着他,为什么?下不了这个决心。
这可能是在全世界历史上,就我的历史经验所及,可能是最委屈的,最尴尬的一个傀儡政府。一般来说,侵略者在当地扶植一个傀儡政府,这都是非常急迫的需求,马上就要让你上去干。你要熟悉宋史的时候就知道,张邦昌那个伪政府,金兵说不干也得干,拿刀掐着他也得干。可是汪精卫呢?在这儿一耗就是一年多,才好不容易当上了伪政府的头儿,你说他委屈不委屈?
当然过程当中,就我们刚才讲的,情绪化加上不坚持,没底线,就一点一点地往下滑。举一个小例子,比如说这个国民政府应该用什么旗?那汪精卫说,当然应该是青天白日满地红,否则怎么叫国民政府还都南京呢?那日本人说这可不成,为啥?因为我们所有日本兵在战场上跟你们打,打的就是你们青天白日满地红,你现在在南京,在我们统治区又升起这么个旗,好像还是一个正确的旗,那怎么可以呢?这对我的士气是有重大打击的,不行不行不行。
汪精卫你想想作为一个政治家,你的号召力就在于正统的国民政府,所以汪精卫觉得这实在是个底线,就为这事跟日本人反复地,几乎到了求告的程度,日本人就是不同意。最后呢,汪伪政府的那个旗是啥样?青天白日满地红,旁边加一个黄布条,上面写和平、反共、建国,写上这么几个字,就非常之尴尬。
其实这不是没人跟他说过,你看我们刚才讲的那个人叫高宗武,其实还有一个人,也是他班底里的人,叫陶希圣。陶希圣我现在看史料,陶希圣曾经问过北平的周作人,就是鲁迅的弟弟,著名的周作人,也是汉奸了。说跟日本人干怎么样?周作人说干不得,说那个王克敏当了北平那个伪政府的主席之后,天天以泪洗面,别看是什么政府首脑,真的在北平城的地位还不如日军的一个大佐,说这哪儿能干啊?
后来陶希圣把这个话告诉汪精卫,汪精卫也知道,但是没办法,他的逻辑就是这样,切香肠,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后来在这一年多跟日本人的谈判过程当中,那个条件越来越屈辱,越来就越没法看。最后他身边这两个人,刚才我们讲的,一个高宗武,一个陶希圣,说算了,我不伺候了,两个人想办法在杜月笙的配合下,就逃到了香港。然后到香港之后,把日汪密约,就是汪精卫和日本人谈判的那个密约公布在香港的报纸上,又是举国大哗,这卖国卖得也太彻底了,太不要脸了。
通过我们刚才这段讲述,你体会到什么没有?政治家的堕落,他不是一次性地过去的,他是一点一点地滑落的。所以什么刚开始他怎么想的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人的行为逻辑和性格特征,最后会从他出发开始,把他推向一个无底深渊。
我们今天面对的是历史人物汪精卫,我们没有兴趣把他拉出来进一步地羞辱和鞭尸,当然更没有兴趣替他翻案和辩护。我们感兴趣的是他身上折射出来的一个命题,就是一个自我感觉还不错的人,一个已经功成名就的强者,甚至一个在道德上还勉强过得去的人,怎么样避免一种悲催的命运。
你别觉得这是天方夜谭,至少我们在生活中看到一些官员,干得不错,仕途很光明,被纪委找去,第二天就锒铛入狱。命运这个东西说不准的,随时在我们身边挖掘一些黑洞和深渊。汪精卫用一生的故事至少告诉我们,这件事随时可能发生,而导致这种发生的就是你的性格缺陷。
所以我们再读汪精卫的所有材料的时候,确实对我们每一个人,对自我感觉还不错的人,应该有所警醒。我从汪精卫身上至少可以读出这么三个提示:
第一,永远不要用动机来辩护自己行为的结果,越是做大事情的人,就越不要这样做,没有用的。很多人都说,我又不是故意的,我的出发点很好,所以闯了祸我也不想负责任。
不行的,我们不说汪精卫,我们说一个法国人——贝当元帅,那是一战的时候法国军队的元帅,是民族英雄。可是二战的时候呢,他可能有一万条理由,配合希特勒成立了那个伪的叫维希政府。可能贝当元帅有很多他的理由吧,跟汪精卫都一样,保护法国人民不受希特勒荼毒,然后保护法国的一部分国力。
你有一万个理由都没有用,二战结束之后,只要希特勒这边一败,等戴高乐的那支力量回到法国,一定判你死刑,后来果然就判了个死刑。当然戴高乐说,这个老头岁数也挺大的了,又是民族英雄,当年他又提拔得我,用自己的权力特赦了他,把他关起来,一直关到死。
其实贝当在当维希政府的领导的时候,在希特勒的胁迫下,也缺席审判,判了戴高乐的死刑。当然贝当在那个死刑的判决书上也写着,不要执行,当然也没法执行了。这个细节说明什么?说明戴高乐和贝当两个人都知道对方不该死,从道理上讲有着深切之同情,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又怎样呢?在大面上一定要判你死刑,因为那个大是大非比你的动机要重要的多。
我想汪精卫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睡到半夜的时候总在想,你看我这多难,牺牲了自己的所有名誉,苦苦支撑一个局面,来保护日统区的人民。你看蒋介石在重庆,又饿不着又冻不着,派大量老百姓上战场送死,我这儿叫不容易,我比他正义得多。这是你的动机,跟这个行为的结果有什么关系?因为你汪精卫干的一个汪伪政府,动摇了中国人民抗日的决心,动摇了民心士气,你产生的那个负面作用大了去了,这是用你的动机能够辩护的吗?
好,我就说一千道一万,你不是说我当烈士,我牺牲自己的名誉,我来达成自己的目的。那就好了,那你还有什么可辩护的呢?既然你牺牲的是自己的名誉,你去干了一件事,好,你达成了结果,那你就安心地去吧,当你的大汉奸去吧,因为你求仁得仁,有何怨乎?你牺牲的本来就是名誉。你又要当汉奸,又要所有人理解你,还要翻案,哪有那种便宜事?这是我得到的第一点体会。
第二点,我们反复说,汪精卫不断地妥协,不断地丧失自己的底线,一路往下出溜。这好像听起来是一个性格缺陷,对吧?但实质是什么?实质是缺乏对大势的判断。至少从抗战时期我们来看,汪精卫和蒋介石这两个人,是有清晰地对比的,蒋介石在很多大势的判断上超越了汪精卫。
第一,对于日本的判断。刚才我们讲,日本根本就不是一个可以谈判的国家,你跟它谈判什么呢,对吧?这是蒋介石优于汪精卫的第一点。第二点,就是对当时中国的国情你要有判断,这个时候不是说我政治家,我理性,我替人民做主,我是精英,我跟日本人签和平协议。已经做不到了,中国人的国家认同、民族情绪,已经被动员起来,如果一个政府敢投降,或者不是投降,就是搞所谓的和平行动的话,老百姓是不答应的,战场上死了那么多子弟兵,你现在去谈判桌上去谈,不可能的。
所以蒋介石曾经跟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个德国大使陶德曼讲,说我现在可不敢跟日本人谈什么和平,我要是敢谈,这个国家就会爆发革命,我自己的权力都保不住。你看,这就是蒋介石判断优于汪精卫的第二点。
其实我还想说一点,在当时,如果你在那样的处境下会觉得,和平也是一个方案,好像也讲得通。真的是一个方案吗?未必。我讲一个我在乱七八糟的地方看到的一个史料,顾维钧大家知道吧?是中国一个很著名的外交家,他就经常在外交场合参加一些酒会,有一次就遇到了一个苏联军官,那是抗日战争期间。
顾维钧就跟他说,非常感谢斯大林元帅给了我们很多援助,包括给飞机、给钱。那个苏联军官也很高兴,苏联人爱喝酒,喝到酒过三巡之后,就开始说真话,说你不知道我们苏联军人是怎么想这个问题的。如果中国坚持抗战,我们就给你们支持;如果中国不坚持抗战,我们苏联就要出兵中国北部,跟日本人共同瓜分中国。
顾维钧听得那心里是冷汗直冒,为什么?你别觉得这是天方夜谭,苏联跟纳粹德国联手,在波兰不就干了一次这个事吗?一个民族,你即使再苦再惨,如果你坚持抵抗的话,那你就会吸引很多援助;如果你自己放弃抵抗的话,对不起,列强会共同来瓜分你。
因为对苏联来说,它的国家安全也很重要,如果日本已经几乎占领了中国,它也需要重新平衡这个战略失衡,它出兵中国,你说是不是可能?所以如果中国当时不坚决抗日的话,这个民族的命运惨到什么份儿上,其实很难说,这也是一个大势判断。所以汪精卫看问题的角度,比当时的蒋介石还是要差了一些。
如果你明白了这一点就会理解,为什么汪精卫经常会妥协,经常会放弃,经常击穿自己的底线,因为他没有那样对趋势的判断,所以他永远不知道自己行为的底线应该划在什么地方。这是我想说的第二点。
那第三点提醒,就是甭管是对于一个个人,还是对于一个国家,理性是最为珍贵的资源。当然你会说,情绪也挺好,一个菩萨还有三分土性呢,一个人情绪外露,不也是挺可爱的吗?性情中人嘛。没问题,但是如果在决策的重大关头,你任由情绪影响自己的决策和判断,这把你引导到什么样的深渊可就说不好了。
我自己创业之后有这么一个体会,我越来越少负面地去评价一个人和一件事,甭管是公开还是私下。这还不是为了怕得罪人,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一旦一句话出了口,比如说这个人不行,他就是个恶棍,或者说是一个低能儿,是一个傻叉,这话一出口,以我们的知识和逻辑能力,我马上会编造一套理由,在自己内心里来论证自己这个判断。那结果是什么?结果不是我得罪人,是我从此丧失了对这个人、这个事代表的所有现象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也就是说,我认知的大门就关上了,对于一个创业者来说,认知是我们唯一的屏障,我经常说这个话。
前不久我就看了一本书,就是一些人工智能的专家在想,怎么能让机器人有人类的情绪呢?研究半天原理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人的大脑其实是一个资源池,如果想让它有情绪,其实很简单,就是关闭一部分资源就可以了。比如说想让它有愤怒的情绪,那就关闭什么谨慎、温情、不攻击这些资源,它就变得很愤怒。想让机器有情绪,很简单,关闭一部分认知嘛。
所以你看,什么是情绪?情绪是我们认知这个世界的一种能力缺损,所以我们怎么能够任由它作祟呢?所以一个人在不断地自我修炼的过程当中,让自己变得更好的过程,其实路标就是你管理自己情绪的能力。在汪精卫身上我们就可以看到,这个能力非常差。
当然最后我还想说一点,一个国家要想看它有没有前途,其实也看这个东西。你看,在西方历史上,我们多次讲过两拨国家的对比,在法国、在俄国,那就是非常热情澎湃,理想主义的国家。但是它的历史糟糕,它是一个政治实验室,经常用理想主义煽动全民去追逐某一个目标,结果造成了大量的人间浩劫。
可是有一些国家看起来非常的唯利是图,金权主义,像英国、像美国、像荷兰,它们的商业氛围是非常之浓厚。但是结果呢?人家国泰民安,至少在国家发展的历史上没有那样的惨绝人寰的大劫难,反而变成了一个越来越强盛的国家。所以理性是一种资源,虽然有的时候看起来好像不是那么光明正大,或者不是那么有逼格,但是它是一个国家的珍宝。
最后我想说一点体会,我一直在说中国有前途,很多人说左派、五毛,其实我的判断是这样来的,最根本的一个判断,就是三十多年来,我们不管这个国家现在存在多少问题,你问题再多,还能有抗战时候那个国家那么惨吗?那个时候你能看到大势,都知道这个国家是正在崛起,正在有希望。
我们面对今天的中国,为什么我判断中国有前途呢?就是因为商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进入到商业的领域,正在培养自己商业的思维方式,光马云他的阿里巴巴就在中国至少培养了一千万商户,这里面有好几千万的商人。商人的思维看起来没有那么高大上,甚至还有那么一点低俗化,但是它有一个附带的好处,当大量的中国人都进入这种商人思维,开始用成本收益比来决定自己的行为的时候,任何人拿任何理想再想大规模地煽动中国人民,那都做不到了,这个国家的底盘就会变得越来越坚实。
前不久我跟另一个罗胖罗永浩见了个面,我就跟他开玩笑,我说最近怎么看不到你在微博上跟人干架了?罗永浩说那个时候不成熟,现在是企业家了,创业了,创业的时候永远想着跟谁合作一下,创造一个价值增量,怎么会天天想跟人加架呢?
你看,这是罗永浩生命当中自己的一个进步,但是我觉得极有象征意义,这也就是三十多年来中国最实在的进步。所以在此,我愿意重申一下我那个观点,中国真的有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