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城子,《罗辑思维》节目主编,经济专栏作家
《海都物语》[日]盐野七生。
感谢各位来到罗辑思维捧场。
今天咱们开个张,终于要卖书了,好几期节目没有卖了。今天给大家隆重推荐的是这一套,叫《海都物语》,副标题是“威尼斯一千年”,上下两册。你可能会说,威尼斯不就是一个旅游目的地吗?是个城市,到处都是水,值当得写两本书吗?你得看作者是谁。
这套书的作者叫盐野七生,是一位日本老太太,今天是生活在意大利的罗马。前些年这老太太可有名了,因为在中国出版了她的一套叫《罗马人的故事》,我们的节目还专门花了两期的篇幅来介绍那套书,当然篇幅实在太大,一共十五册,很多人读不动。但这老太太出名之后,中信出版社就把她一生写的所有的书都翻译成中文,在中国出版,我们跟中信出版社关系好,所以就由罗辑思维来挑一套独家首发。这是独家的书,我挑来挑去,就挑中了这一套《海都物语》。
那为啥呢?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盐野七生自己说,要知道我为什么写罗马,你得看我为什么关注文艺复兴;可是我为什么关注文艺复兴呢?你就得看我写的这套《海都物语》。说白了,这套书是盐野七生思考整个地中海文明的逻辑起点,所以当然重要了。
第二个更有意思的原因,是老太太是个日本人,她曾经说过,我为什么对罗马这么感兴趣?因为日本没有古典英雄,而罗马有,所以我对罗马感兴趣。可是你看了这套《海都物语》之后,你发现威尼斯它没有古典英雄,它是一帮小商人构建起来的国家。威尼斯最有名的人是谁?马可波罗,不仅是在中国有名,在西方威尼斯最有名的也只是马可波罗,它没有大英雄。这就奇怪了,一个日本女人,心中怀中一种英雄情结,可是她真正最感兴趣的反而是一帮小商人组成的共同体威尼斯,所以这个问题是不是值得我们往下探索一下?
好,那我们就回到威尼斯这个话题。那关于威尼斯,我们先帮大家清理一些观念,要不然后面的话题没法聊,主要是这么三个误区。
第一个,很多人觉得威尼斯就是个城市;错了,它在历史上可一直是一个国家,而且是历史非常悠久的国家。我们读中学都知道,欧洲现代国家的雏形是啥时候出现的?公元843年,就是查理曼帝国分裂,造就了法国、德国和意大利这三拨。但请注意我的用词,是国家的雏形,真正现代意义上的德国、意大利,是要到19世纪的中叶才出现,法国稍微早一点。
而威尼斯啥时候是一个国家呢?它是687年,你想,比查理曼帝国分裂还要早100多年,那个时候欧洲什么情况?一片黑暗,哪有什么国家?这个地方它已经红红火火地办成了一个国家。所以直到今天,在意大利的政治格局当中,威尼斯人扮演的是一个很不稳定的因素,他经常要搞独立,有点像今天的苏格兰在英国当中的那个地位。
确实,威尼斯人也有自己的道理。首先,我一直是一个国家,我并入意大利是1866年的事情,那一年好像还给我们搞了一个公投。可是你看那个结果,反对的人只占0.01%,你想这可能是一个公正的公投吗?肯定是在刺刀下搞的一个公投,所以不服气。而且你想,我们威尼斯人多有钱啊,每年2000万全世界各地来的游客,在这儿得扔下多少钱?每年给意大利国缴税几十亿美金,但是我们没有拿到相应的福利,全部补贴了意大利南方的那些穷人。
在这儿我们得稍微说一点意大利,意大利那个南北的距离也相当长,有将近一千公里,就大概是从中国的武汉一直到广州,所以它的文化区、观念肯定都不一样。南方主要是农业区,那肯定相对比较穷,北方是工业区,富,所以南北双方之间互相看不起,跟咱们中国人其实是一样一样的。这粽子到底是该吃甜的还是该吃咸的,能吵得一塌糊涂,那威尼斯人最有钱嘛,他当然就有这种分裂的倾向。
那据这本书,就是盐野七生讲,威尼斯人他虽然讲的也是意大利语,但是他讲话轻声细气,跟隔壁的佛罗伦萨人就不太一样,佛罗伦萨人讲话特别着急,这为啥呢?据盐野七生分析,她说这肯定跟威尼斯人在海洋上,在船上生活是有关的。你想,那打个招呼怎么打?风又大,海浪又大,肯定是——哎,下雨啦,回家收衣服吧!他肯定是这么说话。所以威尼斯人在文化上、经济上、政治上,各方面他都觉得我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当然现在没办法了。
当然你说威尼斯人可能独立吗?不可能,因为现在威尼斯老城里面,纯正的威尼斯人大概不到六万人了,为啥?因为旅游业太发达了,在这儿住家太不划算,连菜都买不着,所以还不如把房子租给其他的旅游业者,自己就搬走了。所以这个城市实际上现在是处于衰落,这是一个题外话,这是一个误区。
那第二个误区呢?这是一个国家,那它存续了多长时间?非常长。这本书的副标题叫“威尼斯一千年”,这还是一个保守的说法,准确地讲,存在了1100多年,公元687年建国,啥时候灭的国呢?是公元1797年,是在拿破仑的刺刀下,才把这个国家给灭掉,让它并入了奥地利。你想1100多年,这欧洲发生了多少事?
在中国看,它建国的时候大概相当于中国唐朝的武则天时期,可是灭国的时候呢?已经是清代的嘉庆皇帝在位的时候,所以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一回首,你还在这里呢,还活着呢。所以你看,中国的国家最长的,周朝咱们就不说了,宋代才300多年,中国按说这个政治非常成熟稳定,但是也没有300多年以上的王朝,人家威尼斯人一搞1100年,这也是一个小奇迹。
第三个更不得了的特点是什么?它居然从头到尾保持了一个政体,就是共和制。我们看,古罗马它好像也持续时间非常长,但是政体它不一样,有王政时期,有共和时期,有罗马帝国时期。可是威尼斯帝国一直是在共和制,真的是充电5分钟,通话2小时,超级待电时间长的这么一个政体。我们懂一点政治学的人都知道,政体这个东西它只要时间一长,一定会积累那个内部的不确定性因素。
就像前不久我在我们开发的那个APP叫“得到”里面,听到一段语音,这里面就讲,到底是王朝一旦开始用太监了,这个王朝就不行了;还是因为王朝不行了,所以它要用太监呢?你看,这是鸡生蛋和蛋生鸡的关系。那那段语音讲的是,是因为王朝不行了,它内部的那个控制,那个对底层的信息交流已经开始失效了,所以官僚系统不运行了,皇帝才不得不启用太监,所以这是一个王朝政体不行的结果。
我们再回头看威尼斯,威尼斯的政体叫共和制,你还别觉得这词你熟,共和国嘛。其实共和制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混合政体,我们一般的政治常识都知道,构建一个国家无非是两种,一种是自上而下,就是有皇帝的,或者是独裁者的;一种是自下而上,那就是民主制。共和制都不是,它是混搭的。
你比如说在威尼斯身上,你就能找到很多政体的特征,民主制它好像也有一点,因为确实有一些事是需要全民投票。可是在它身上又有寡头制的特点,因为很多日常行政是把握在一小撮人手里。它身上还有君主制的特点,你看威尼斯的那个总督或者叫总统,他是终身任期,他不死下面没法继承。但你说它是君主制吧,又不是,上一个总督死了之后,他的儿子和亲戚是绝对不能继承的,这种怪物你见过吗?它是一种混搭的存在,而且一混搭、一存在,就是1100多年,这也很奇葩吧?
这上面是清理了三个误区,下面我们就可以说说威尼斯到底是怎么来的。
我们作为一个旅行者去威尼斯,觉得真好,你看到处都是水,这个城市居然没有汽车,它的所有交通居然靠船,多奇特啊。可是你想想,人类社会的运行有两条总规律,就是追求成本最低和效率最高,威尼斯的老祖宗疯了吗?搞这种成本又高、效率又低的方式,那是在海盗上磊陆地,然后在上面造房子,然后不走车要走船,他神经病吗?他必有原因嘛,这就要回到公元5世纪。
那个时候欧洲什么状况?西罗马帝国一塌糊涂了,被北方的蛮族入侵,反复洗劫罗马,家国残破。那自然就有一些人带神父的带领下,几十人、几百人成一帮,就开始逃散,这段历史在欧洲历史上称之为叫大逃散时代。那往哪儿逃呢?好地方那人家蛮族人都要,那是待不住的,只好逃到那些没人要的地方。就有这么一帮人逃来逃去,逃到了今天威尼斯的地方。
这个地方是什么地方呢?就是亚得里亚海的那个胳肢窝那个地方,大家可以看一下这个地图。
威尼斯的这边是亚平宁半岛,就是意大利的本土;这边是巴尔干半岛,它面对着亚得里亚海。威尼斯的先祖们那就是难民,后面是蛮族人的追击,所以在大陆上肯定是待不成,那总不能下海吧?跑跑跑,跑到威尼斯这个地方,突然发现别有洞天,这个地方可以暂时落脚。为什么?因为它有一个很独特的地形,叫潟湖地形。
潟湖的这个潟字笔划很复杂,它可不是上吐下泻的那个泻字。那啥叫潟湖呢?就是在大海的一些浅滩区,因为海浪的拍击作用,渐渐地就自然形成一道堤坝,这可不是人工的,就是自然形成的堤坝。这个堤坝一旦围合之后,里面当然就围出一个湖来,那是咸水湖,全是海水,会有一些小岛星星点点地露出海面。但是请注意,这里面啥都没有,只有沙石和贝壳,想种出粮食来,那是没门儿的。
但是对于威尼斯的先祖这些难民来说,有这么个立锥之地已经很好了,所以就在这儿扎下根了。那其他的难民一听,他们在那儿能够立足,我们也去,所以人口就越聚越多,那个小岛自然就待不下,所以就必须造出陆地,所以今天我们看到的威尼斯水城就是这么来的。
那我们为什么要介绍这个?因为你不理解这个地形,威尼斯的社会结构你就不理解。我们首先来看威尼斯人的经济形态,按说到了这种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他们有两个选择,第一是直接当海盗了,那个东西来钱快,第二才是做生意。那为什么威尼斯人没当海盗呢?不是因为道德水准高,而是因为地形不允许。
你看,在亚得里亚海的对岸,就是巴尔干半岛的那个沿岸,今天的斯洛文尼亚、黑山、阿尔巴尼亚那些国家,那个海岸线是曲曲折折的,有一些峡湾,说白了海盗船能够在里面躲和藏,也可以突然袭击。而且那个地方的海水比较深,所以是便于大船进出,如果官船来围剿,海盗船可以迅速地逃跑。所以直到今天,亚得里亚海的东岸那个地方还有海盗出没。
可是威尼斯这边就不行了,首先是浅海,我们前面讲了;而且海岸线比较平直,大船不方便进出,船只也没法躲藏,你还当什么海盗呢?所以只剩下做生意这一条路。那个地方的出产除了鱼就是盐,你要想获得一点粮食,就必须跟全世界各地的人进行贸易。当然了,威尼斯那个地势也比较好,这边是东罗马帝国,后面是整个西欧的腹地,那边还能够得着像埃及的穆斯林,所以做生意是有得做的,威尼斯人就成了标标准准的商人。他们自己讲过一句话,除了做生意,我们不会,也不知道其他的生活方式,所以威尼斯人是上至总督、总统,下至普通市民,甚至是修道院教堂里的修士,一些普通的女人,一旦有了一些积蓄,马上就投入生意当中,这是一个全民皆商的国家。
那你说好了,这做商人那不就各自为战吗?商人都是自由的,又不行,为啥?因为威尼斯独特的地势,又要求他们以一种集体主义的方式生活。为啥?因为你要造陆地,在那个时代的工程技术条件下,你要造出一片陆地,如果单打独斗那是不可能的。你想,威尼斯人那个陆地是怎么造出来的?先把大木桩子削尖,然后打到海底,一根木头是不行的,必须是好多木头围成了一个两米或者五米见方的大木桩子,然后在这个木桩子上面不断地去堆积石料,上面才可以构建建筑。
现在威尼斯的建筑非常辉煌伟大,但是它的底下是费了无数的工,所以威尼斯整个城市像老树盘根一样,底下是用大量的木头仅仅地抓住亚得里亚海的海底。而且还有一些工程,比如说运河需要疏浚,因为浅海区走不了船,你要想走,就必须把海底再挖深,等等等等,大量的工程就必须是集体主义的。
而且还有一点,我们熟悉的商业社会都是讲究私有产权,在威尼斯,这个产权虽然保护你,但是不能讲到头,为啥?因为大量的公共利益需要来保护。我就举一点吧,比如说威尼斯的人喝水怎么办?那都是海水,所以你要想喝到淡水,就必须是收集雨水,那雨水怎么收集呢?就是在城市的中心有一个广场,广场挖一个大洞,这个洞里面填上黏土、碎石,然后用这个大洞来收集雨水。所以威尼斯整个城市从周边到核心,它必须有一个微微的倾斜,这样雨水才能留到这个大坑里来。所以你各家在造房子的时候,你就必须照顾那个微微的倾斜,你不能说我在家,我就想造一个什么样的房子,那是不行的,你必须照顾公共利益。
而且还有一点,你想,因为陆地来得太艰难了,就必须珍惜,所以你今天到威尼斯旅游,看见它的房子那真叫是鳞次栉比,每栋房子和每栋房子之间的那个密度是很高的,所以邻里关系也变得非常复杂,如果没有一个很好的法制体系,也就是调解邻里之间的矛盾,这个国家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我们刚才的分析你会发现,在这个独特的地形上,他又必须去做生意,必须形成那种商人各自为战、斤斤计较的那个性格,但是又必须形成一种非常团结一致的集体生活的样式。所以就难嘛,所以就拧巴,但这一拧巴,还真就造就了威尼斯人很独特的智慧,他们处理什么都拧巴,最典型的就体现在他们处理自己的宗教信仰上。那个地区,那个时代,人人都有宗教信仰,要么你信罗马天主教,要么信东正教,或者你是一个穆斯林。
那威尼斯人的宗教信仰是啥呢?是如假包换的,正根的罗马天主教,因为他们人是从那边过来的,那按说你应该听罗马教皇的才是,但威尼斯人说不,我们要归顺拜占庭帝国,就是东罗马帝国。东罗马帝国信的是东正教,虽然跟罗马天主教都属于基督教这个大系统,但毕竟是两个体系,威尼斯人为什么做这么拧巴的事呢?这背后就没有宗教信仰的原因了,主要是因为商人的算计,那个算盘是打得山响的,主要是这么三层算计。
第一层算计,我是商人,有奶就是娘,这个时候经济是东罗马帝国繁荣,西罗马帝国被蛮族已经蹂躏得一塌糊涂,我做生意当然跟有钱人做了。而东罗马帝国觉得挺好,你看,罗马天主教居然有一伙人要投靠我,我多有面子啊,作为打击他们的桥头堡,来,这个小弟我收了,各种税给你免掉或者减掉。别的人的船到我这儿码头停靠交40个金币的税,你们威尼斯人交13个就可以了,所以威尼斯人当然划算了,投靠了东罗马帝国,这是第一层算计。
第二层,就是如果从地理上看,威尼斯距离罗马那是很近的,今天就在意大利同一个国家里面。而距离拜占庭,就是今天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那是非常远的距离,所以天高皇帝远,东罗马帝国也管不着它。更重要的是,整个亚得里亚海的海上治安,因为有蟊贼、有海盗,东罗马帝国说,要不就拜托你,你来处理亚得里亚海的海上治安问题。威尼斯人说可以啊,我就顺便拥有自己的强大的海军力量,所以当时全世界海军谁最强?威尼斯最强,这就顺便拥有了军事上的保护伞和崛起的可能性。
那第三个算计呢,就是我离罗马实在是太近了,如果我投靠罗马这一边,那教皇还不得折腾死我?罗马教廷是个什么德性,在历史上大家都知道,只要你投靠他,你的国王的权力会逐渐地被它削夺的。所以威尼斯人说,我才不跟你一拨呢,我投靠东边。
所以在整个欧洲中世纪的历史上,威尼斯始终保持了一种非常奇葩的国家存在方式,虽然我全民都信仰基督教这没错,但是我跟你罗马教廷之间的关系,那叫若即若离,我想搭理你的时候管你叫一声教皇;我不想搭理你的时候,你是针插不进的。
我们以前节目介绍过,欧洲中世纪的那些君主,像什么英国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被教皇折腾得死去活来,但唯独威尼斯保持了一种超然的存在。所以教皇讲过一句话,我到哪儿都是教皇,唯独到威尼斯,好像我就不是;威尼斯人也回嘴,说对,我们首先是威尼斯人,然后才是基督徒。你看,这话说得一点儿毛病没有吧?
那你说既然你是罗马天主教系统,你总得有个大主教吧?威尼斯人说对呀,那大主教就应该是教皇任命的,威尼斯人说可以任命,但是请在我圈定的这个名单里任命。而且教皇一旦任命之后,这人就倒了霉了,会被永远驱逐出威尼斯的政治核心。就像我们今天到威尼斯旅游,那最著名的景点就是那个圣马可大广场,那旁边是圣马可大教堂,那可是欧洲中世纪最大、最富丽堂皇的大教堂,因为威尼斯人有钱嘛,往里面充满了无数的艺术品。
好,可是你得知道,这圣马可大教堂在法理上,它仅仅是威尼斯总督的私人礼拜堂,虽然它最大,然后重要的宗教活动、市民的民间庆典也都在这儿举行,但它并不是威尼斯的主教堂。主教堂是罗马教皇任命的那个大主教的住地,在哪儿呢?赶得远远的,不在市中心,是在一个修船厂的对面,小小的一个教堂,就在那儿忍着吧,谁让你跟罗马沾上了关系呢?我们离你远点儿。
那还有一个例子,就是威尼斯的宗教是有一种叫圣物崇拜,就是我们崇拜很具体的东西,但那些东西你真说出来也挺可笑。比如说传说这是一根刺,什么刺呢?是耶稣当年受难的时候,头上戴的荆棘冠,那个上面的一根刺;或者说你看这根骨头,这是哪个哪个圣人腿骨的一部分,就供在那儿崇拜。那旁边的像佛罗伦萨人都觉得神经病吧,脑子有病吧,这根刺你怎么能判定就是当年的荆棘冠上的呢?那个时候又没有文物的鉴定技术,威尼斯人不搭理,继续搞这种圣物崇拜。
这其实里面有两个算计,第一个算计是,圣物这玩意儿本来就是生意,因为当年基督教发家的时候是在东边,像什么耶路撒冷那些地方,正好它有地利的优势,从东边进口这根刺,没准儿都好几十根,就卖给欧洲人。那威尼斯人买卖的最重要的圣物是啥呢?是圣马可的遗骨,就是他的尸体,那关于圣马可我们稍微多说两句,我们中国人都知道那幅著名的壁画吧,叫《最后的晚餐》,是达芬奇的作品。那这里面就描述了一个很重要的场景,耶稣和他的十二个门徒在一起吃饭,耶稣指着那个犹大说,你出卖了我,这是耶稣的最后一顿饭了。
那这顿饭在哪儿吃的呢?就在圣马可他们家,而且《圣经》的新约全书里面的《马可复音》据说也是他写的,所以在整个基督教系统里面,圣马可的地位是非常高的,仅次于耶稣和十二门徒。当然后来圣马可在埃及传教的时候被迫害致死,当地的基督徒就把他的尸体给保存了下来。
请注意,这可是公元前后的事情,到了公元600多年的时候,威尼斯崛起的时候,威尼斯商人是闻风而动,赶到埃及,用重金买下了圣马可的遗体,然后是突破艰难险阻运回了威尼斯。那你说这也是要卖的吗?商人是算得过账的,这卖不划算,搁在这儿才划算,所以我们前面讲的那个圣马可大教堂就是为这个遗体建的,然后把圣马可的遗体葬在了他的祭坛下面。
那你想想看,这多划算?本来仅仅是一个草创的城市,但是现在有了精神标志物了,就相当于现在一个企业请到了自己的品牌代言人嘛,这个品牌代言人不会出任何问题了,因为已经死了好几百年了。那从此,你比如说今天你到威尼斯去旅游,会看见到处都是狮子的塑像,狮子是什么?就是圣马可的形象标志物,传说中是圣马可的坐骑,当然这也不可能了。
你看,欧洲的三大电影节,威尼斯电影节、柏林电影节、戛纳电影节,那威尼斯电影节的最佳影片奖就叫金狮奖,这个狮子就是圣马可的形象标志物。所以你说威尼斯人这个买卖做得是不是划算?一千多年,很多各地的教徒到威尼斯来朝拜圣马可的遗体,光这个旅游创汇的收入,这笔买卖做得过吧?所以这仍然是商人的算计。
当然威尼斯人更重要的一个算计是什么呢?这是宗教,宗教很容易引发狂热的,我们虽然崇拜圣物,这都是死的,死东西它不会引发狂热,对不对?你比如说我们刚才提到的,隔壁的佛罗伦萨人老嘲笑他们,你们崇拜这些鬼东西有什么意思?威尼斯人就回嘴,总比你们崇拜那些活人要好吧?对呀,在佛罗伦萨的历史上就有一个著名的宗教狂热分子,叫萨伏那洛拉,正是因为这个人,后来佛罗伦萨的下场非常惨,当然这个故事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跟大家讲。
威尼斯人就崇拜这些东西,什么一根刺、一根骨头、一具尸体,搁在那儿,它永远不会引发什么狂热,但是大家的宗教情绪也总有一些慰藉之处。好,那威尼斯人的这种商人性格在哪儿体会得最为强烈呢?这就是历史上最著名的第四次十字军东征。
我们刚才说到威尼斯人的商人本性,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的就是第四次十字军东征。那十字军东征是咋回事呢?这是一个很漫长的狗血故事了,总的来说,就是欧洲的那些基督徒觉得,我们的耶稣当年死得好惨哪,是死在东方的耶路撒冷,那是圣墓所在地,那是耶稣受难所,那是我们基督教的圣地。可是现在呢,居然沦落到了穆斯林的手上,那哪儿成?这叫异教徒,我们必须把圣墓给抢回来,所有的十字军东征表面上都是这一个理由。
当然了,刚开始几次那是有满满的宗教情怀,越到后头就越是赤裸裸地财富掠夺。其中最不要脸的,就是我们马上要讲的第四次十字军东征,这是怎么回事呢?前三次我们就不说了,总而言之后来都大败而归。到了1197年的时候,当时的教皇叫英诺森三世,他就觉得我应该组织第四次了,那想来想去,跟欧洲的这些贵族说,你出多少人、你出多少钱,基本商量好了。大家就该商量第四次的战略目标,那按说你就应该直接打耶路撒冷,前三次吃了亏嘛,知道打下来也守不住,那怎么办呢?这次他们决定把战略方向指向埃及,因为当时北非也被穆斯林给占据了,我在埃及插上一刀子,不就把你穆斯林的领土一刀两断吗?以后两面包抄,再打耶路撒冷比较有胜算,当时是那么想的。
可是你想,怎么去埃及呢?就要从地中海坐船过去,对吧?可是欧洲当时多穷啊,那叫中世纪,那谁有船呢?威尼斯人有船,教皇说,那就去找威尼斯人嘛,然后就派了使者去了。当时威尼斯的总统叫丹多洛,这个人很重要,整个13世纪的历史基本上都是这个家伙给写的。那年他多大呢?现在历史记载,大概是90岁左右,90岁左右,那个时代的人,而且老头又矮小,背又驼、眼又瞎,几乎是看不见,就这么一个人,但是脑子还比较好使。
那教皇的使者当时就去了,各种哭诉,耶稣当年多可怜,圣墓所在地被异教徒霸占,你一定要帮这个忙。老头说别着急,别着急,这个忙要帮的,但这么大的事,你容我商量商量。然后就商量,商量完了之后,说这个可以,我们帮你打他们,这钱怎么出呢?您看,商人嘛,然后就报了一个价,八万五千金马克,你听这数不大吧?八万五。
但你知道这个数在当时意味着什么吗?就是英国国王和法国国王全年的收入加起来再乘以二,就是八万五千金马克,就是把整个欧洲像一块毛巾一样,整个拧干都拧不出这么大一笔钱。当时使者就撒泼打滚,不行啊,太贵啊。威尼斯人说知足吧,这已经是团购价,打过折了,不信你到隔壁去问问热那亚人,他们手里也有船,你看这个价格他们接不接得下来?你们是要运七万人过地中海,我们得给你造500艘大船,这容易吗?有这个能力的只有我们威尼斯人。
而且你们也别觉得钱了不起,我们还有一个附加条件。丹多洛总统当时就提出来,说我们不能只当运输的承包商,我们得当天使投资人,我们得参一股,就是威尼斯人派六千个人随队出征,万一打下来领土,我们要分一半,这个条件要是不答应,给我们钱我们也不去了。那教皇没办法,是有求于人嘛,咬着后槽牙把这个条件给应下来了。
但是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在组织的时候就特别不顺利,你得有一个概念,那个时候的欧洲国家是没有常备军的,所有军事力量是掌握在各级领主手里的,这个侯爵几十人,那个伯爵上百人,然后从欧洲各地分头出发奔向战场,是要层层动员的,所以就特别需要一个德高望重的组织者。那第四次十字军东征组织者是谁?是法国的香槟伯爵,香槟嘛,他的那个领地现在就是出产香槟酒的那个地方。
但是正好在组织过程中香槟伯爵死了,一下子群龙无首,很多贵族说他不去,他不去我也不去了,然后很快从四万多人,那个军队就降低到了一万人愿意去。最后教皇没办法,说服了意大利本土的一个伯爵,说要不你出个头,你来带队出征。所以到了1202年的6月份,大概有一万个十字军的士兵赶到了威尼斯去集合。
到了之后呢,丹多洛说来了?来了好,你看,船我是给你们造成了,威尼斯人不得了,在这几年时间,是花了极大的精力,首先把周边能砍的树全砍了,木材是买到了欧洲各地。然后所有在外的威尼斯商人全部征召回国,在威尼斯的六万人口当中,大概征召了三万人去干这个活,造船,因为当时威尼斯的造船技术也非常好,终于把500艘大船齐齐整整地摆在那儿,十字军的那帮老冒平时连家乡都没出过,见过这么多船,当时就吓傻了。
丹多洛说,怎么样?我这活干得漂亮嘛?来,给钱。把兜翻出来之后,只凑出了两万五千个金马克,距离八万五那距离太大了。丹多洛说这不成啊,你看这合同写在这儿,你们一共多少人出征,欠我们八万五千金马克,这是合同,不给钱不开船。
于是就有人给他们出主意,说你们军队当中不是有的是侯爵、伯爵吗?这平时都是有钱人,穷家富路,这身上怎么不带着几个子啊?大伙凑一凑嘛,为了基督大业,于是大伙就凑。凑得兜比脸都干净了,身上带的金银,包括武器剑柄上的珠宝都抠下来了,还是远远地不够。那你可能会说,威尼斯不是银行的发源地吗?找银行借啊。你没有信用,银行怎么可能借给你钱?
这是1202年的6月份,马上就要进夏天了,一万多人,没有口粮,没有淡水,上面的地中海的阳光浴那是洗了个够。从6月份一直晒到了8月份,终于这帮战士是濒临绝境,那个卫生条件、卫生状况,你就可想而知了。这个时候轮到威尼斯人出来做好人了,这个又聋又瞎又老的丹多洛总统出来说,孩子们太可怜了,这样吧,我给你们指一条明路。你看,现在我们威尼斯人有一个仇家,叫萨拉城,这萨拉城里面有的是钱,你看你们身上没有钱,但是你们身上有一个东西,就是有一把子好力气嘛,要不这样,咱们一起去把萨拉城给打下来,那里面的钱一部分还我们的欠账,另外一部分兄弟们兜里也弄点零花,而且在那个地方大家也可以修整一下,好不好?
这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建议,但是在当时听起来,这叫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啥呢?因为十字军是以宗教的理由组织起来的,是去打异教徒的。这萨拉城里全是基督徒,这十字军怎么能打基督徒呢?有心不答应吧,是回也回不去,前进也没有任何方法;答应了吧,这基督徒打了基督徒,这教皇肯定震怒,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可能中国的那句话就起了作用了,叫三天不吃饭,什么事都敢干,行嘞,打萨拉城去吧,就去打了,而且打下来,钱也抢了,也分了。
那教皇当然震怒了,这个宗教的伟大事业让你们搞成了什么?决罚,就是连威尼斯人,连所有的十字军这次的战士全部罚出教门,赶出来,以后你们都是异教徒了。那这帮人又很恐慌,毕竟是那个时代,右派使者去到教皇那儿求情,说别介,你给我们发一个赦免令,我们马上就出发去打异教徒,将功折罪。教皇也不好说什么,所以又颁发了一次赦免令,但是条件就是你们马上去打埃及。
你想,这个时候已经是1202年的冬天,这帮人就求着丹多洛赶紧出发吧,开船吧,我们去打埃及。丹多洛说别着急,你们没开过船,你们不知道,这冬天的地中海风高浪急,根本就不能出船,怎么也得等到第二年的春天。那你怎么办呢,对吧?船是人家的,开船的技术也是人家的,只好坐等。
那丹多洛他的葫芦里到底买得什么药?是因为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东罗马帝国的一个王子叫阿列克谢,逃到了威尼斯,跟他们在谈一桩交易。在这儿我们必须说个背景,这个时候的威尼斯和东罗马帝国,就是拜占庭帝国已经闹翻了,拜占庭帝国觉得已经养虎为患,所以收回了威尼斯人的很多特权。那威尼斯人老想着去报复这东罗马帝国,正好它的这个王子叫阿列克谢跑到了威尼斯,谈一件什么事呢?这个事简单说,就是大家都知道有一个莎士比亚的戏剧,叫《王子复仇记》吧,就是这个王子他爹,原来的皇帝,让他的弟弟给弄死了,被叔叔给弄死了,这王子就想复仇,这阿列克谢是身上有一模一样的故事,所以就跑到了威尼斯。
这阿列克谢提出了什么条件呢?说这样,你们别去打什么埃及了,就打拜占庭啊,打完了之后,把我变成东罗马帝国的皇帝,你们这些十字军的弟兄们,你们不是缺钱吗?我那儿有的是钱,威尼斯人找你们不过是八万五千金马克嘛,你们如果把拜占庭打下来,让我当了皇帝,我给二十万。你想,二十万这么大一笔钱,那足以让他们践踏人间一切道德了。
而且这拜占庭的王子还提出了一些诱惑条件,说以后打下了耶路撒冷之后,我离得近,我派一万士兵看着这个城市,确保基督徒不把这个城市给丢掉,这从此耶稣的殉难处就在我们基督徒的手中了。他提出了一个更有利的诱惑条件是啥?就是我打下来之后,整个拜占庭什么东正教,不要了,我们从此都归罗马天主教,由罗马教皇一统基督教的天下,好不好?
这下全都傻了,为啥?因为诱惑太大了,尤其对于教皇英诺森三世来说,钱的诱惑可能还能抵挡,但是一统基督教的天下,这叫绝世的功勋,怎么能够抵挡得了呢?于是教皇一咬牙一跺脚,昧了良心,我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你们看着办吧。于是这支十字军的大军和威尼斯人就开始合流,浩浩荡荡够奔拜占庭去也。
后面的事我就不多说了,总而言之,把拜占庭打下来两回,蹂躏了两回,是抢劫一空,今天在威尼斯圣马可广场上立的那个青铜的马的雕像,就是这次从拜占庭抢回来的,现在你到威尼斯旅游,还能够看得见。那威尼斯是成为一时之极盛,当时巴尔干半岛的沿海,包括希腊的沿海,包括今天的塞浦路斯岛,就全归了威尼斯。当然那些十字军的战士也没有白干,带着大量的金银珠宝、艺术品、文物,包括一些圣物,就回到了欧洲,这就是历史上最脏最脏的一次十字军东征。当然具体的过程还非常精彩,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这套书。
那威尼斯人带着这种商人的狡猾,其实在一千多年的历史当中,屡次出演这种故事。尤其是它后来和土耳其人的那些博弈非常之精彩,可以说商人的智计卓绝,在当中也体现得淋漓尽致,今天我们的节目是没空讲了。但是我们今天要问的一个问题是,商业、商人,在整个这个世界的运行和演化过程中,他到底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今天我们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来讲述威尼斯的故事,一个完全由小商人构成的,在1100多年的时间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英雄的国家的故事,这种国家就是活得很长,它好像一点也不伟大。这也符合我们一般对于商人的看法,他们唯利是图、胆大妄为,没有道德底线,虽然很有钱,但是你不伟大。就像我们刚才讲的那些故事,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威尼斯把整个欧洲那些质朴的基督教徒,甚至是老奸巨滑的教皇,他都胆敢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这符合马克思的那个判断吧?面对1%的利润,商人或者说资本家,他们就敢蠢蠢欲动;如果面对100%甚至是更高的利润,他们就胆敢践踏人间的一切道德和法律。
那关于商人道德不道德这个问题,以前节目我们多次讲过,今天就不谈了,我们今天只说一个问题,商人这个物种他到底是胆大还是胆小。
表面上看,商业活动是在人类社会和整个大自然的不确定性中展开的,所以商人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要冒险,这个东西风险很大。可是你也不想一想,一个人天天喊着要冒险、要冒险,这恰恰反证他是一个胆小的人。我读完《海都物语》这套书之后,得出来的结论让我自己也有一点小小的吃惊,就是商人这个物种的真相恰恰不是冒险,而是冒险的反面,他所有的智力都用于干一件事,就是减少和分摊风险。
你带着这个角度再来理解我们刚才讲的所有的事实,马上豁然开朗。比如说威尼斯人他的宗教制度的安排为什么搞得那么拧巴呢?就是我们的灵魂是在罗马天主教这边,但是我们的身体偏偏要放在拜占庭帝国,东罗马帝国这一边,为啥?因为为了分摊风险嘛,我不可能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教皇的兜里,万一打了,那就叫鸡飞蛋打。再比如说,威尼斯人为什么要搞圣物崇拜?那个东西是死的,它不可能再煽动宗教热情,来动摇我这个国家的根基,来给我增加风险。
最重要的就是第四次十字军东征,那在历史学家看来,这次事情完全就是威尼斯人处心积虑,那个老丹多洛他可能一开始就想好了,我绝对不会去打什么埃及,我把你们这帮傻子骗来,就是为了打萨拉城和拜占庭的。这个说法我觉得有欠公允,它是一种典型的阴谋论的说法。你想,那么巨大的空间,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复杂的因素,一个老头他能够Hold得住吗?商人的想法从来都不是这样的,建构一个巨大的阴谋,然后逐步地去实现它。
商人干的一件事情叫见机行事,永远我要获得最大的利益,但是我要把风险分摊出去。当他要打萨拉城,当他要打拜占庭的时候,他是知道这个东西很诱人,但是风险也巨大,既包括商业上的,也包括军事上的,甚至还包括宗教道德上的。那正好,这帮十字军来了,你们就是我分摊风险的载体,有你们在前面冲锋陷阵,有你们去承担教皇的震怒,当然我要玩一把了,而且玩到什么程度,那就要见机行事。
所以整个这个过程你要从分摊风险这个角度,又能得出另外一个意味。对,读整个《海都物语》,我强烈建议大家要从风险这两个字去读,因为威尼斯人是商人,而且是海商,海商那个船舶贸易它本身就是巨大的风险的载体。你想,一个船那上面的货物是价值连城,而且一艘船出去之后,少则半年一年,多则两年三年,那个时间又特别的长;而且在海上,风浪、海盗给他造就的风险也特别大。
所以威尼斯人在这方面真的是天才,他们发明了大量的制度,比如说最早的海商法就是由他们发明的,海商法的本质就是什么?就是通过对于船上和岸上、码头上任何一点细微的人际关系的调整,把风险降到最低。而且人类历史上很多商业上的制度也是由威尼斯人发明的,你把这些制度,就是在这本书里写的,你看一遍之后你发现,所有制度的发明和创制目的只有一个,叫减少风险。
比如说威尼斯人当年就发明了一个商业制度,叫有限合资制,这一直使用到我们今天。啥意思呢?简单说就是这样的,任何一艘船上的任何一款货,它都是由两个合伙人,一个主要负责出钱,他是用钱来承担风险,人是在岸上待着的。还有一个人,他少出钱或者是不出钱,他主要是用人身来承担风险,他在船上去经营和买卖这些货物。那一旦挣了钱两个人分,怎么分呢?多出钱的反而要少分,多出人的反而要多分,你听这个制度是不是和今天的创业投资市场是一样的规律?那些大的资本、VC主要负责出钱,创业者出人,一旦挣钱之后,是创业者拿大头,这套制度威尼斯人当年早就发明出来了。
那这套制度有什么好处呢?主要是两点。第一,你想,在岸上待着的出钱的人主要是什么人?肯定是岁数大的,比较钱多的人;而在船上的,肯定是年轻的,相对来说比较贫苦的人。但是在船上,他因为挣的钱越来越多,他的岁数也越来越大,那这样的年轻人就会回到岸上,那更年轻的人就会继续上船,所以威尼斯这个海商的传统就可以老中青传帮带,一代一代地传下来,这是一个好处。
另外一个好处呢,就是任何一艘船上的货它都不属于同一个人,它的风险是完全分担开来的。我们都知道莎士比亚有一出著名的戏剧,叫《威尼斯商人》,但是你得知道,莎士比亚是一直在英国,他可没去过威尼斯,《威尼斯商人》的所有的故事都是他想象出来的。用盐野七生的话来说,这个故事完全没有常识,什么意思呢?你看,《威尼斯商人》的主要情节就是那个威尼斯商人,叫安东尼奥,他的船因为在海上出事,所以他破产了,然后他借了那个犹太人吸血鬼夏洛克的钱,于是夏洛克逼着他割肉,就大概是这么个故事。
盐野七生说不可能,第一,任何一个威尼斯的商人都不可能把自己所有的财产放在一艘船上,一定是分摊风险的,他在岸上待着嘛。那第二,任何一个威尼斯人也不可能只找一个犹太的银行家去借钱,他借钱一定分散开,也是为了分散风险。第三,更重要的一点,没有任何一个威尼斯商人敢跟人说,我找你借钱,我没得还的时候,我割肉给你。这不叫牛二吗?只有李逵才敢这么干,在赌场里动不动要割肉的人,谁敢跟你赌呢?在威尼斯那样一个商业文明极其发达的国家,这样的商人从来不会有人跟他做生意,所以《威尼斯商人》这个故事是莎士比亚意淫出来的。
你要是听懂了风险防范这四个字,那威尼斯人在政治上的很多表现就不难解释了,他们为什么搞出那么奇葩的混合政体的共和制,而且一玩就是一千多年呢?你还真别觉得威尼斯人懂什么三权分立、彼此制约,自由、平等、博爱这些东西,他们是商人,没有那个闲工夫搞意识形态思考,他们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一点,就是这个国家不能进入政治的惊涛骇浪,要防范风险。怎么防呢?就一个字,叫防,防一切人。首先防的就是那些大英雄,那些聪明人,你又聪明、又能干,老百姓又拥护你,这样的人万一你要作恶咋办呢?所以在威尼斯,你但凡符合这些特点的人,往往是要被放逐出政治的核心的,不能让你去当元首,这是一防。
那第二防就是防普通老百姓,威尼斯很少,没有几万人,在广场上一欢呼,没准儿就选出一个野心家。所以渐渐地他们就架设出国会这一层,元首不能让老百姓选,一定要让有限人的国会,这些精英来选,这样老百姓即使冲昏头脑,野心家也不能上台,这是防老百姓。
可是国会的这些精英难道就不能是王八蛋吗?这也得防,怎么防呢?威尼斯人的选举制度特别奇葩,不仅这些议员手里有票,老天爷也得有票。说白了,就是他是选举加上抽签,既要看大家喜不喜欢你,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份运气,它是两者叠加的制度。怎么说呢?它是这么选元首的,比如说国会议员一百多人,先从这里面抽签选出九个人,由这九个人选出四十个人;由这四十个人抽签,选出其中的比如说六个人;由这六个人再选出比如说九十个人,由这九十个人再抽签,选出八个人;由八个人再选出四十一个人,最后由这四十一个人选出那个元首,你听明白了吗?
这里面两层巧妙,第一层,任何人都不可能操纵这次选举了,因为乱了套了。那第二呢?就是原来被选下去的,被有意打压的人,他是死亡复活制,他随时随地可能被救回来。所以你看,这套制度其实把国会这一层的王八蛋也给防住了。
后来甚至他们玩出了这么一种制度,就是干脆国会终身制、世袭制,你们国会议员这都是有家有产的人,干脆你们世袭,普通老百姓不能当国会议员。那你说这不是极其反动吗?这不是让社会的上下层缺乏交流吗?还真就不是这么回事,为啥?因为在那个时代,你要想造就一种官僚或者治国行政的专业人才,用这种方法反而是最有效的。
所以就在威尼斯的隔壁,佛罗伦萨有一个很著名的学者,就是写《君主论》的马基雅维利。趋马基雅维利写过这么一段话,说任何一个国家只要有特权阶层,它肯定搞不了共和制,我写下这段话,我就知道有人会用威尼斯的例子来反驳我。但是你们得知道,威尼斯的所谓特权阶层,所谓的贵族、所谓的终身世袭的医院,其实那个特权是虚的,空有其名。他们如果说有特权,那就是打仗和纳税的特权必须身先士卒,其他在法律上的特权是一概没有。确实,威尼斯人用一整套制度把这个阶层给防住了,那最主要的手段是什么呢?就是强行卖国债给他们。
威尼斯人是每隔几年就要搞全国的财产大调查,把所有家庭的家底摸得一清二楚,然后发行国债。你钱不是越多吗?你必须买得越多。所以导致在威尼斯一千多年的历史上,虽然出现过野心家,但是从来没出现过叛国者,叛国者你首先得有资本吧,你得有权优势吧,越有钱的人他的财产很大一部分是体现为国债,你一叛国,这部分财产那就灰飞烟灭,所以没有叛国者。所以你看,威尼斯人是多么精于设计这种防范风险的制度。
那盐野七生在这套书里写了一段很著名的话,说立国可能有两种方式,他以相信人类良知而立国的佛罗伦萨,在1530年就灭亡了;而以不相信人类良知来立国的威尼斯,在此后又活了300年。那这段话什么意思呢?我觉得只有看懂了盐野七生的这套书,你才能够完整地理解什么是商人这个物种。首先他们用自己的智慧,通过构建人类的协作和信任来增加财富;其次,他们用自己的智慧,以不相信他人的方式来防范风险,降低风险,这才是商人这个阶层的完整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