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城子
《大国大城》陆铭
很多年之后,再来回看2016年,我估计有两件大事会载入史册。
第一件大事发生在6月24号,英国全民公投,决定脱出欧盟。这件事情被称之为是柏林墙倒塌之后,对欧洲政局冲击最大的一个事件。
还有一件事刚刚发生,11月初,那些美国精英看不懂、看不起也看不惯的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这也是始料未及的事。
这两件事看似不相干,但是本质上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我们这一代人,尤其是那些富有的既得利益群体,我们怎么看待,在经济生活中和我们必然要发生协作关系的其他人,对我们生活的冲击。
说大了,这是全球化问题;说小了,这就是个移民问题。
王烁,财新的总编,现在在耶鲁大学当访问学者,他在“得到”APP开了一个订阅专栏,叫《王烁·大学·问》。
在大选揭晓之前,他在专栏写了一篇文章。劈头就说了一个判断,希拉里和特朗普第一次电视辩论,开始10分钟,这场大选对我来说就结束了。
怎么回事呢?在电视辩论的过程中,特朗普指着希拉里说,我们国家在历史上发生的最不好的一次协定,就是你老公克林顿签的,那就是《北美自由贸易协定》。那次协定把加拿大、美国和墨西哥放到同一个自由贸易区里面,所以给美国带来了很多墨西哥移民问题,这是你老公克林顿干的,当年你是他老婆,现在也是,那你也有份。
希拉里什么反应?她愣了一下,然后脱口而出,当年我反对过。
所以王烁说,那这场大选对我来说就结束了,我又不是美国公民,这两个人谁当选,都会滑向同一个政策方向——美国开始走向一个逆全球化的过程。
特朗普最著名的那句话,不就是要在美国和墨西哥之间修筑一条长城,而且建筑经费要让墨西哥人出,把他们的移民挡在外面么。
这些年的全球化,美国拿到了大量的好处,这些好处可是主要落到了精英,尤其是华尔街精英的口袋里。美国的普通人,尤其是普通的白人,他们觉得我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怎么GDP呼呼地上涨,我没有分到好处呢?
对呀,美国这些年中位数的收入不仅没有上升,甚至还略有下降,底层的白人心中充满了挫败感。前些年占领华尔街的主力是他们,今年支持特朗普的主力也是他们,因为他们的全球化账本摊开来,这个账算不过来嘛。
但是这个账还有另外一个算法,就是我们刨开美国,站在全球的角度,站在全人类共同福祉的角度,这个账又该另外一个算法了。
全球化有没有带来好处?当然了,除了华尔街得了便宜,我们中国、印度,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面,我们可是把自己的人口和资源对接到全球的分工协作网络当中。
我们中国人是最有发言权的,中国崛起就是靠这波改革开放全球化。所以,过去几十年,全球至少有十亿以上的人口因为全球化而摆脱了贫困,所以你说是不是功德无量?
这个账本和美国底层人民的账本放在一起,中间就有一条沟,这个沟是啥?就是政治。
因为全人类不仅有经济这一个逻辑,还有政治逻辑。美国是一个实体国家,它要维护自己人民的利益。
你看,美国和英国在历史上一直主张全球化、自由贸易,但是对不起,这个自由贸易是一个低版本的、半吊子的自由贸易,这话怎么讲?
经济其实是有四个要素构成:货物、资本、技术和人口。而美国主张的全球化只放开两个自由流动,就是资本的自由流动和货物的自由流动,人口和技术人家是不让流动的。
技术不让流出去,人口是不让流进来,所以我们才说它是一个半吊子的全球化。
假设把政治要素刨开,那美国总统就应该由全世界各国人民一起选,那会选出什么样的人呢?
只要你敢拿出一个政纲,说美国打开国界,第三世界国家可以自由移民到美国,那很多人就会去,到北上广深打工和到纽约打工不是一样的吗?我们这些国家可以轻轻松松再给美国输送三亿人口,美国就完了。
那好,既然你美国人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那你就关上国门,不让中国人、印度人自由移民。那我们也无所谓,我们也不愿意去吃你的西餐,中国人就在家里老老实实地生产,生产出货物,飘洋过海卖到你美国。
但这就产生一个结果,就是美国的那些低端劳动力的工作被外包,在他们的话语中,就叫“工作被中国人抢走了”。那是我们中国人愿意抢的吗?我们只是要过好日子,这是美国政策的必然结果。
说到这儿你应该明白了,美国其实面对三难。
第一,你干脆不要经济发展,好不好啊?不愿意。
那好,你打开国门,我们上你那儿干活,好不好啊?又不愿意。
那这两条都不愿意,只剩下第三条了,你们的工作被抢走,你们的社会撕裂,底层的白人心中充满挫败感。
这就是美国政治死结的成因,没有解决方案,甭管是希拉里还是特朗普,都不能彻底解决。
今天节目的主题不是操美国人的闲心,正题是中国的城市化问题。那你说这两个话题之间挨得上吗?
挨得上。因为中国是一个大国,大国的国内问题其实可以比照国际问题这个模型来思考的。
不说其他城市,就说北上广深这四大城市,无论是从GDP总量、人均GDP,还是从人口规模,其实都是小型发达国家的样子。
其实跟美国一样,我们也面对,要不要移民,怎么对待其他第三世界地区,怎么对待老少边穷地区和中西部地区的人的态度问题?
当然,国内问题和国际问题解决思路不一样,为啥?因为我们不存在政治上的障碍,只要把道理想清楚,中央下了决心,我们这个问题可不是死结。
先亮明观点,罗辑思维节目从第一季一直到现在都主张:中国应该发展大城市,而且北上广深这样的超大型城市,要允许老百姓自由地向这些城市迁徙。
为什么中国一定要发展超大型城市?因为中国是一个大国,要想把大国的优势发展出来,发展超大型城市是必然的逻辑结果。
这个逻辑链条是怎么构建的呢?
有期节目我谈到《共同体的意义》,那期主要讲德国,在节目结尾,我引述了经济学家周其仁的一个观点——
中国政府有一个核心使命,就是把这个国家的十几亿人拢在一起,不让它散摊子,然后构建成一个规模庞大的经济体。
一个大的经济共同体会带来巨大好处,只是我们身在其中,不大容易感受得到,主要是四大好处。
第一,有些战略产业得以发展,比如说大飞机。
这种产业是要金山银海填下去的,如果没有足够大的市场规模,这个成本收不回来。全世界只有美国欧盟和中国能够发展这样的产业,一旦发展出来,就养活很多就业人口。
第二,创新的土壤比较肥沃。
有些小企业它搞创新的业务,就是缺客户,有一个庞大的人口规模,这样企业就比较容易养活,然后长大。中国现在的互联网为什么搞得那么热闹,那么多人创业?跟人口规模是有关的。
那第三呢?老百姓享受的基础服务的水平比较高。
中国老百姓可能没什么钱,但是买张票就可以上高铁;美国人民是有钱,但没有高铁坐嘛。
最重要的是第四条,当我们结成大共同体时,在全世界跟其他的经济体进行谈判博弈时,我们就有发言权。
这些收益往往是看不到的。
结成这样的共同体,还得有个条件。
不是我们几十个省站在一起,我们就是大共同体,给非洲起个名叫非洲共和国,它是大国吗?仍然不是。
大国的本质,是它内部要形成大国式的市场结构,这个市场结构本质是啥?就是生产要素的自由流动。也就是我们刚才讲的,货物、资本、技术和人员的自由流动。
假设从广东运货卖到湖南还要交一遍税,假设江苏人到上海去打工还要办个签证,这就不是大国,仍然是散成一地的小国,大国的优势就发挥不出来。
如果我们要发挥这样的大国优势,让经济的要素自由流动,那结果就一定是超大城市化。
经济有一个本能,就是追逐密度。这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一个必然过程。
当年我们还在打猎,在树上摘果子的时候,一平方公里的土地只能养活一个人。
后来到了农耕社会,一平方公里就可以养活几十乃至是上百人,到了工业社会养活的人口就越多。为啥?
因为人类经济增长的本质是人类分工和协作的深化,这深化到最后可不就是每个人只干自己最擅长的事吗?剩下的穿衣吃饭,都是拿钱买的,这种协作变得越来越高效,越来越便宜,这就需要密度。
高密度的人口聚集会带来很多好处。
首先,会带来分享效应。
一个资源可以同时分享很多人,提高效率。比如,在北京中关村送外卖,如果要送十单的话,外卖员可能骑一公里的自行车就可以了;但到地方上的乡镇呢?送十单,你可能要骑十公里。所以大城市能够发展各种各样的分享经济,跟密度是有关的。
第二,人的匹配变得更高效。
你如果生活在乡村,就算你在某个方面是天纵奇才,生活在那儿一辈子,也没机会发现自己的这个才能。
比如说我罗胖,我要在一个乡村里生活,就是会说话,那就是村里的二流子嘛,你不可能去创业,你说评书能说给多少人听呢?我只有在互联网的帮助下,生活在北京这样的城市,才能大规模地组织像这种知识服务的协作,我才能够干创业公司,我的才能才有匹配。所以,就算我有这个才能,不到北上广深,我是发现不出来的。
第三个效应叫学习效应。
在大城市见得多,自然识得广,学习这事不见得一定要在课堂上,看多了,水平提高得自然就快。比如说医生这个行当,在地方上的医院,一个科室要有一个硕士,大家当个宝。但在大城市呢,一个科室可能几十个人全是博士。
这帮人傻吗?他在大城市忍受交通拥堵、房价高企,他们图的是个啥呢?最主要的一条,就是大医院看的病人多,积攒的病例多,水平提高得快。
第四个效应,我称之创新效应。
在核心的大城市,人口积聚到一定程度,会爆发性地产生一些全新的商业模式,这些模式在我们原来的商业经验里面是没有的。
这些年,一个年轻人二十多岁,要是碰巧进到BAT、滴滴打车这样的公司,参与了他们的创业,可能几年之后就当到了大产品的经理,甚至是公司的副总裁。一旦上市,分到期权,可能一步就能实现财务自由。在我们身边看到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
这是一代年轻人弯道超车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只发生在大城市。
全世界的发达国家都会有大城市的积聚效应。
比如说美国三大城市群——纽约城市群、五大湖城市群和洛杉矶城市群,占美国的国土面积大概是0.5%,很少很少,但是它积聚的人口是1/3,GDP一半以上。
日本也是这样,大东京圈,就是围绕东京一小时交通圈,是3600万人口,1/3的日本人生活在这个圈子里,90%的日本大企业在这儿建总部。还有韩国那就不用说了。
中国也是这样,北上广深多是在全世界也排得上号的发达地区。
一个普通的中国人,甭管你原来什么出身,一张火车票,就相当于绿卡。你就可以到全世界最发达的地区去生活、去打拼,去获得自己收入的提高。
这本来是中国人的福音吧?但是中国呢,现在是限制超大型城市的发展。
北上广深这样人口超过1000万的超大型城市要不要继续扩大?中央的态度是严格限制发展。说白了吧,就是不要进人了。
这些年,北京很多菜市场都拆掉了,因为那个地方特别容易聚集外地人;
为什么农民工子弟学校就是不能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城市办呢?
为什么滴滴打车那些公司,不让用外地人的司机?
本质目的,都是为了限制人口。
◇
问题来了,为什么要限制人口呢?中央做这样的决策,一定有它的道理。
现在我们看,大体上可以看成是四个道理,有两个道理我们以前节目讲过,比较好反驳。
第一个道理,是城市的承载力问题。
以前节目讲过,随着科技发展,承载力问题其实可以慢慢解决,所谓的“大城市病”可以通过投资和技术来逐步解决。
那第二点也比较好反驳,就是一些文青的语气。
对这样的口气,我只有一句话的反驳——你可以选,选择那种面向心灵的生活。在北上广深,你以为年轻人他没有算计过吗?你太看不起年轻人了。
但我们真正要面对的是剩下两个理由:
第一,国家那是全中国人的国家,手心手背都是肉,北上广深要发展,难道其他地方就不要发展吗?这是一个公平问题。
第二,北上广深现有的居民是不愿意外地人进来抢夺他们的教育和医疗资源的。所以,限制超大城市发展,有着非常坚实的民意基础。
公平问题和既得利益问题,这两个问题我们真的是要严肃对待。
中国政府严格限制北上广深这样城市的发展,一个重要的着眼点就是公平。这么一大家子,中央要一碗水端平,你北上广深要发展,西部人民难道不要建设自己的家乡吗?
所以,中央的政策主要是两条:第一是给钱,第二是给地。
给钱就是转移支付。你东边反正有钱,钱拿来转交给西部人民。
那给地呢?中国有一个18亿亩的土地红线,所以严格管控建设用地。北上广深既然要限制人口了,那就不要有建设用地了,这些指标基本上都给到西部或者是欠发达地区。
前面讲得很清楚,你要享受一个大国的红利,你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但关键是,给钱给政策的用法和去向这事,得说道说道。
钱这玩意儿就是资本,资本是有自己的本性的。
为什么现在西部有些省,新近几年建立的工业园区往往开工不足,或者说招商困难?有些落后的园区五通一平,基础建设做得非常的漂亮,但是厂房呢?有些企业在这儿架几根钢梁,就变成烂尾工程了。为什么?
说的不好听一点儿,有的企业就是奔着这个补贴,或者说零地价来的,地将来它抵给银行,拿了钱就跑了,不是真正地来开厂。
为什么出现这个现象?其实很好理解。有人觉得企业就是一个贪财的动物,所以我拿钱就能把你吸引来。搞错了。
企业的本质当然是要利润,但他是要可增长的利润。如果你给了这个钱,钱并不能再生钱的话,他不来的。那怎么能再生钱呢?我们前面讲,分工合协作嘛,这就需要积聚的密度。
◇
你明白了这个基本的规律,就知道我们做转移支付和政策给予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首先一个代价,就是东部城市房价高企。因为没有建设用地,指标都给到了西部。
其次,西部招商引资困难,那它大概率地能够引到什么样的企业呢?本质上,可不就是在东部不太适应的企业吗,其中大概率的就是污染性企业。
东部城市腾笼换鸟,限制建设用地和人口涌入,它的产能自然就会溢出,但溢出的方向一定是我们想象的,向中国内地去吗?不一定。
经济、资本这玩意儿是有自己的意志和规律的,其中一个核心的规律就是地理条件。
全世界的大产能都是围绕中心城市,或者是大港口来进行配置的。你东部中国的大城市不要,它往往就去了东南亚那些大港口城市的周边。产能的损失,说白了,就是我们中国人就业岗位的损失,这个损失又该怎么算账呢?
还有一个后果也很严重,我们为什么要搞财政的转移支付?为什么要给西部那么好的土地政策?说到底不还是为了老百姓能够提高收入吗?西部能够脱贫致富吗?
如果熟悉一点经济学原理就会明白,经济发展有所谓三架马车的驱动力——投资、消费和出口。
如果我们着眼于老百姓收入的提高,兜里的钱能变多,投资是效能最差的一种手段。那么多钱投下去,主要是用于生产性的基础设施建设,这能转化为几个就业岗位呢?能给老百姓提供多少持续致富的能力呢?
说了这么多后果,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甭管是对西部,给钱还是给政策,目标都是达成公平,但是这个手段距离目标有很大的偏差。
那你说咋办?难道不给钱,不给政策吗?
不是这个意思,关键是我们要重新理解怎样达成公平。
在这本书里我看到一个东西,叫人本主义的发展观。一提主义两个字,很多人头就变得很大,我说一个例子你就明白了。
比如说,一家企业破产,对经济是好事还是坏事?
如果你站在企业为本的角度,你就会觉得这当然是坏事,这是一个坏消息。
但是你如果以人为本,站在人的角度看,不一定。为啥?
因为一个企业它要破产,一定是因为它的商业模式或者是管理已经不适应于这个市场。那好,你作为一个失败者,作为一个人和其他生产要素的临时组合体,你就解体嘛,把那些人和要素释放出来,让他们在市场上找到更好的匹配方式,这些人没准儿会找到工资更高的工作岗位。从人的角度来看,这就是一件好事。
◇
同理,一个大国的内部区域发展不平衡,国家怎么通过政策的调整来追逐大致的公平呢?
这个问题同样有两个回答的维度,一个是以地方为本的维度,第二个是以人为本的维度。
如果以地方为本,解决方案就是钱过去,这叫动钱的策略;可是以人为本的角度看,就出现一个新策略,叫动人的策略。
陆铭教授就主张,动人要优于动钱。
小城市经济资源相对来说比较少,有些人既然羡慕大城市的生活和收入,你敢想敢干,你就去自由迁徙,你收入提高了,剩下来的人分到的资源也就多了,大家都合适。
当然有人会反驳,这样一来乡村不就没人建设了?小城镇不就败落了?败落了就败落了,我们前面讲,企业破产的那个例子,就想说明这一点。
你到底是以企业为本,还是以人为本呢?
如果以人为本,你承认这个世界根本是为人服务的。那人变好了,其他那些东西败落就随它败落吧。
现在南方的很多省就出现了一些无人村,当地的旅游公司就把这种村开发成旅游景点。你看,留下来的人就有一份生计,走了的人有一份奔头,这不挺好吗?这就是动人的策略。
美国就是这个策略的结果,你看美国东西部、中部发展也是不平衡的,但是如果你看人均GDP,各个州其实是差不多的,为啥?
在自由迁徙的情况下,虽然留下了巨大的区域发展不平衡,但是人的幸福程度是差不多的,这是社会发展的根本目标。
说到这儿又有人会反驳,你说了半天动人的策略,无非就是想鼓励大家各奔前程,国家不管了呗?原来给的财政的转移支付和土地的建设指标也不给了呗?
不是这个意思,照样可以给,只不过给的方式不一样。
我们先看钱,过去给钱的方式是用于那些生产性的建设项目,这个东西效益很差的,我们前面讲过了。
那以后应该怎么给钱呢?
直接投资西部的医疗和教育。一方面,可以马上提升当地人民的生活水平和幸福感。更重要的是,投资医疗和教育的结果是可以跟着人走的。投资医疗,结果是健康,可以跟人走吧?投资教育,结果是知识,也可以跟人走吧?所以这笔投资它永远不会浪费,不管人怎么自由迁徙,这笔钱的效益永远在。
那怎么给政策指标呢?比如说土地指标。
西部省份你仍然可以给大量地建设用地指标,但是你可以划到每个人头上。
如果这个人愿意去北上广深发展,可以,那北上广深这些城市特别稀缺建设指标,那你可以买嘛。这笔买的钱一部分给这些新来的人以安家费,另外一部分留在当地,支持当地的建设,这不是三方都合适的一个安排吗?
当然,具体的政策要再仔细设计,我们三言两语是说不清楚的,只能是这个原则。
刚才我们花了这么长时间,其实解开政府的一个心结,就是公平问题有更好的解决方案,这个方案就是自由迁徙。
当然了,接下来这个问题就更加棘手了,北上广深的市民害怕外来人来抢夺他们教育和医疗的资源,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呢?
我们总不能跟他们讲大道理吧,什么北京不是你们北京户口人民的北京,是全国人民的北京,所以你们应该打开城门,欢迎外地人。
这个道理是讲不通的,因为既得利益者永远是屁股决定脑袋,既然我得着了,我为什么要让啊?
所以不讲大道理,只讲我们生意人的本色,就是给大家算账,主要是算这么四笔账。
北京恨不得从80年代开始,就要限制城市规模,限制的目标从1000万人现在调整到2500万人。但是北京的常住人口早就超过3000万人了,为啥?
因为经济的发展有一个积聚效应,只要达到一定的规模和一定的密度,它就有经济的增量,所有的人都要过来分这个增量,所以外地人削尖了脑袋,历尽千难万险,也要在北京生存下去。
你可千万别觉得外地人只是来分资源的,他们本身就是资源。
你在送小孩上学的时候,你觉得他们在抢你。可是你在叫外卖的时候,你在接快递的时候,你在吃早点的时候,你在用小时工的时候,他们就是资源。
如果这些人真的是撤出北京,北京的经济就要崩掉,我们现在手里价值什么几百万、上百万的房子,你觉得还能这么值钱吗?
北京人的生活的真正的基础不是具体的资源,而是这个城市给所有人看到的未来希望,这个希望是需要外地人支撑的。
如果不允许非北京户口的人进入北京城,我告诉你,北京绝大部分公司都要垮掉,办不下去。我们真的需要这样一个百业凋零、一片残破的北京吗?
我们这一代北上广深的居民将来老了,是要靠外地年轻人来养活的。
你说不对吧?我们交了养老金的。对,你的养老金是养活现在的老年人的。
拿上海举例子,现在养老金的缺口巨大,而且每年还在以上百亿的规模攀升,这个缺口怎么堵住?就是靠外地人涌入,一方面提高劳动生产率,另外一方面他们辛勤地工作,交养老金,才能养活老了的我们。
那你会说,我们自己不会生孩子吗?我们有自己的年轻人,他们养活我们。
大城市是最好的特效避孕药,你们就是不会生啊。
这可不是中国的情况,全世界都这样。就算是全世界最爱生孩子的穆斯林,一旦聚集到大城市,生育率也下降,像伊朗的德黑兰就出现这样的情况。
好,你说我有的是钱,我不需要养老金,我就是烦外地人。
你总有老了躺在床上不能动的那一天吧?那护士总是外地人干吧?你再有钱,你那个药片哆哆嗦嗦都弄不到嘴里去,一定是需要外地年轻人的,这是第二笔账。
你可能会说,那我们就让外地人在这儿打工,但是我就不让他落户,不让他的孩子在这儿受教育,不让他把家乡的老人老婆接到这儿来,惹我们烦。虽然很残酷,但是这保卫了我们的利益,这可以不可以啊?
可以啊,过去几十年可不就是这么干的吗?但是结果是什么?
中国好几亿农民工,其中跨省农民工大概1.5亿,这跨省的主要就是在北上广深地区,那这些人造就了什么样的社会结果?
我们以城市不应该出现贫民窟为借口,拒绝这些人在城市完成起码的家庭团聚,结果就是大规模的伦理惨剧。
1.5亿跨省农民工的身后,是五六千万的留守儿童,这些儿童在没有父母教养的情况下长大,他们会变成什么人呢?
当然其中有非常出息的人,但是毕竟会有一些人他们将来长大,就是这个社会最根本的治安威胁。你以为你北上广深了不起啊,这些治安威胁总有一天会找到你们的头上。
原生家庭对一个孩子品格成长的重要性,我们城里人心里应该有数,所以我们能够纵容那么大规模的家庭长期处于伦理撕裂的状态吗?
如果我们纵容了,将来就不要抱怨这个社会恶浪滔天,他们的孩子过不好,我们的孩子将来同样过不好。
美国伦理学家罗尔斯在《正义论》中提出了一个哲学概念,叫无知之幕。这个概念本身很复杂,但简单说就是一个思想实验。
假设我们所有人现在都在天堂,没有投胎,而且我们也不知道将来投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相当于一块无知的幕布遮挡了我们的视线,我们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好,这个时候我们坐下来商量一下,将来在人间应该建立什么样的制度才是最正义的?
现在有的人说,应该把富人抓起来杀掉,把他们的财富分给我们。这说起来很解渴,但是万一无知之幕一旦撤掉,你投胎之后发现自己是马云,那你马上就会被杀掉,所以这个制度是千万不能设计。
反过来说也是一样。那些穷人,你说他们就应该烂掉,就应该去死,我是城里人,我就不让他进城。对,那如果无知之幕一旦撤掉,你投胎发现自己就是一个穷人,或者是一个外地人,你愿意接受这个制度吗?
如果不愿意的话,那好。现在无知之幕我们假设它还没有撤除,我们有时间来设计这个制度,有时间来获得所有人都接受的那个最最正义的安排。
任何大国的存在,都是因为这个国家的人民,愿意通过协调地区间的矛盾,来追求全体人民的公共利益,而这个公共利益在更小的国家不能实现。——陆铭《空间的力量》
大国共同体会带来红利,我们想要享受这个红利,就必须对我们的内部结构重新安排。——罗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