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期|转借的创新

和你一起终身学习,这里是罗辑思维。

最近我又重读了周其仁老师的一篇文章,说的是“教育券制度”,是怎么从美国传到中国的。虽然是十多年前的文章,但是今天重读,我又获得了一些新的启发。

首先介绍一下“教育券”,这是著名经济学家弗里德曼提出来的一项制度设计。你可以把它理解成教育领域的购物卡或者代金券。

政府办教育,本来是要拨款给公立学校的。但是如果政府把这笔拨款,变成教育券,直接发放给学生。然后学生拿着教育券去选择学校,学校再拿着券去政府,兑换成相应的钱。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你想,原来公立学校是坐等政府拨款,旱涝保收。现在假如没人来上学,你就收不到教育券,也就没法向政府领钱。这就逼着学校不得不想办法,提高办学质量。

怎么样,这个制度是不是听起来不错?

不过,教育券之所以受到周其仁教授的关注,不光是因为它本身的设计,也出于另一件事。那就是2001年的时候,这项制度在太平洋的彼岸,中国——没错,我们国家,在浙江省的长兴县被成功实施了。

我们简单说一下事情的经过。2000年10月的时候,长兴县的教育局长去美国加州的一个小城市——罗斯密市考察。在这几天里,他总能看见罗斯密市的一个女官员,四处宣传一种叫做教育券的制度。他大概了解了一下,突然觉得,这个东西好啊。

要知道,长兴县是中国经济百强县,教育经费并不缺,它少的一种竞争机制,来激励大家,努力提高办学的积极性。要是把教育券引进来,学校之间有了竞争,积极性不就提高了么?

当然这只是问题之一,事实上这位教育局长还考虑了很多其它的问题,他发现教育券基本都能解决,哪哪都合适。而且就算哪里不妥,我们可以在执行的过程中再调整啊,总之,先干起来再说。

于是,这位教育局长兴奋的带着这套理论回到了长兴县。2001年的3月提出构想,5月上报教育厅,9月新生入学之前,教育券已经发到手里。而且针对长兴县的问题,教育券确实发挥了很好的作用,至少在当时那几年,取得了不小的成功。

听到这,你也许会觉得,这不就是一个领导,虚心学习,四处取经,然后推动改革的故事么?虽然让人钦佩,但好像也不算什么特别新鲜的事。

我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假如深入这件事的背景,会发现它远没有那么简单。

首先,这位教育局长去考察的罗斯密市,自己从来就没执行过教育券制度。而且不光是罗斯密市,整个美国,都从来没有完全接受过教育券制度,只有零星的实验。从弗里德曼提出开始,一直到今天,教育券在美国本土都充满争议。

这件事说来话长。弗里德曼是一位贡献很大的经济学家,他提出的很多建议,比如建立个人养老金账户、废除浮动汇率、把征兵改为志愿制等等,都对世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是,他提出的建议中唯独有两件事是争议比较大的,一个是毒品合法化,第二个就是教育券。

争议大到什么程度?1999年的时候,有一份关于哥伦比亚特区的教育券法案,都已经通过了联邦会议,但是到了总统克林顿这个环节,直接把笔一扔,拒绝签字。更有甚者,比如佛罗里达州,索性宣判教育券是违反州宪法的,直接一棍子打死。

那美国人到底在争什么呢?我们来设想一下,假如有一家坏学校,招生广告做得特别好,但是拼命削减老师的质量和数量,那在短期内它是能骗到一大笔钱的。虽然这种模式长期是搞不下去的,这样的学校在竞争中会被淘汰。但是那批刚开始受骗上当的学生呢?他们是实实在地被耽误了。

一个人一生中受教育的机会是不可逆的,任何人都承受不起这个代价。所以,自由市场竞争,进入教育领域,要慎之又慎。类似争论的话题还有很多,我们就不一一例举了。总之,教育券制度在美国已经提出了60多年,却始终得不到大范围实施。

像长兴县这样大刀阔斧的改革,在教育券的发源地——美国,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说到这,你也许会问,这位长兴县的教育局长,是不是有点莽撞啊?难道他不知道,教育券在美国有那么大的争议吗?

你别说,刚开始他还真不知道。

关于这点,周其仁教授曾经当面和这位教育局长确认过细节,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当时他去罗斯密市的时候,正好赶上州里的大选。按照美国的传统,每逢大选,都会把所有需要全民公决的问题一起写在选票上,请大家一起投票表决,教育券恰好就在里面。前面提到的那位美国女官员就特别支持教育券,整天四处宣传它的优点。

结果听她宣传的人里,恰好就有这位长兴县的教育局长。你想啊,对面是一位教育券的死忠粉,你可能听到关于它的坏话么?听到的当然都是优点。

然后,没过几天,长兴县的教育局长就回国了,而且因为当时的互联网并不发达,所以他也不知道教育券最后在罗斯密市的结局。

事实上,投票当天,教育券获得的支持率还不到30%,直接被否掉了。

但就在几个月之后,在罗斯密本地被否掉的教育券,开始在遥远的东方,一个县城里开花结果。当然,其实长兴县搞的教育券也不是弗里德曼那种全面的教育券制度,而是针对民办学校、职业教育、贫困学生、农村技能培训等等,是有自己的重要制度创新的。

你看,这是一个多有意思的事。在中国第一个出台教育券制度的决策人,除了在罗斯密市听到的一点介绍之外,再也没有从任何渠道,接收过任何关于教育券的信息。他甚至不知道教育券是弗里德曼提出的,更不知道这是一个充满争议的学术议题。

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长兴县完成了一次制度创新。

我们今天说这个话题,其实是想说知识传播的一个现象。任何一个知识,一个设想,一个创意,他在诞生的时候,是有自己的环境的。在它自己的坐标体系里,它有自己的初衷,有自己的约束条件,和自己的对立面。

但是只要这个知识被创造出来,它生根开花的地方,其实不必在它的原产地,完全可能是在另外一片土地。比如佛教,在它的发源地在印度,当时是很小的宗教流派,但是在中国却生根发芽,开枝散叶。

知识在传播的过程中也难免被误解、被修饰,和创立者的初衷背离。但是那又怎样,知识一旦被创立出来,就有了自己的独立生命。更准确地说,是使用这个知识的人,在不断赋予它全新的生命。

其实读书也是这样。何帆老师讲,人分为两种,一种人读书叫“我注六经”,就是原原本本的学习书上的内容,围着前人的理论转。

而另一种人读书叫“六经注我”,也就是我不围着知识转,而是让知识为我所用。

一言以蔽之,知识本身不一定是力量,只有为你所用的知识才是力量。

既然说到何帆老师,我强烈推荐他的新专栏《何帆的北大读书俱乐部》,他将在一年的时间里,为你讲读300本好书,并且为你打通知识边界,建立起一个属于你自己的,新的知识体系。

好,今天的节目就到这,咱们明天见。

本期节目参考文章:《长兴县教育券》,作者周其仁,见于其学术网站“真实世界的经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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