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1期 | “她”带来了什么麻烦?

策划人:商游

和你一起终身学习,这里是罗辑思维。

最近看到了一个字和它背后的故事,然后生出了一点小感想。今天跟你分享一下。

哪个字呢?很常用的一个字:“她”。女字旁的那个她,指代第三人称女性的那个她。很熟吧?我们天天用。不过你想,在中国古代的文言文中有没有这个字?没有。这个她字出现至今,差不多才一百年时间。也就是这个字是五四白话文运动时期,才被造出来的。

顺便提一句,白话文运动时期,还是新造了不少字的。比如,我们今天经常用的那个提手旁的“搞”字。就是搞事情,搞好搞坏,搞两面派的那个搞字,也是100年前发明的。为啥要发明这个“搞”字呢?因为白话文对动词没有那么多精确典雅的表达方式,很多动作就一“搞”了之了。这是中文自己演化出来的难题,当然是自己找到的处理方法。

但是我们今天要说的这个“她”字就不同了。这是一个外来难题。

你想,在古汉语中,只要是指一个别的东西,不管指人指物,都可以用一个单站人旁的“他”来表达。比如我们熟悉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人”“他时”“我并无他意”“我们他日再战”等等,都是用一个单站人旁的他,所以这都是指第三者。不需要单独为女性设计这么一个字。

但是,近代以来,国门初开,西方文化来了。西方语言中,比如英语,第三人称的男女是分开的,一个叫“he”,一个叫“she”。按说,语言不一样,他们用他们的,我们用我们的,井水不犯河水不就行了吗?不行。因为西方文化当时强势嘛。我们得翻译他们的书和文章啊。他们的文字,第三人既然称分男女,那在汉语中对应地该怎么写这两个字呢?

男性的他,好办,用得多嘛,就沿用古汉语中的那个“他山之石”的他就行了。但是女性的她可咋办呢?我们翻译英文,翻译那个“she”该怎么办呢?

当时的讨论有很多。我们今天就聚焦在三个人身上好了:鲁迅、周作人和刘半农。

鲁迅大家都熟悉,我就不多讲。周作人呢,是鲁迅的弟弟。刘半农呢,大家稍微陌生一点,是前面二位的朋友,著名的语言学家,音乐家刘天华的哥哥。这三个人都是北大教授,在立场上也都是革新派。但是,在用什么汉字来指代第三人称女性这个问题上,三个人的主张不一样。拿出来的方案也都不一样。

先说鲁迅,他刚开始的主张是用一个“伊”字。就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那个伊字。这个字在古汉语中,用法也是指第三人称的他,但是并不分男女。好歹有这个字,而且和单站人旁的那个他字形读音都不一样。那就借来用呗?语言不就是这样吗?遇到了新的意思,不主张新造一个字,而是看看在传统中有什么资源可以借用。所以,鲁迅有一个时间的文章中,指代第三人称女性的字,就成了“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伊”。

但是,这个方案一旦用起来,你发现有问题。比如,我们在上中学的时候,都学过鲁迅的那篇小说,叫《故乡》。里面有句话是这样的:“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这个地方的伊,就是鲁迅这个阶段用法。但是说实话,当年我上学的时候,读到这一段总觉得怪怪的。既然我100年后觉得怪,100年前的中国人肯定也觉得怪怪的啊。我们在口语中,还是说“她”,鲁迅写到纸上为啥就变成了“伊”了呢?我到底念成啥?我们难道要改口语吗?这是一个创新,但是这个创新的推广成本太高了。事实上,鲁迅最后他自己也放弃了这个用法。

好,我们再来看第二个人,就是鲁迅的弟弟周作人。他觉得,不如在单人旁的他的右下角写上一个小小的字,写上女人的女。一眼可见,她,女的。这个严谨了吧?也没有语言和书面文字不合拍的问题。这个思路就有点像今天有的政府机构公布那种长长的名单,有的人名后面加一个括号,注明是女。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找周作人当时出版的翻译作品来看,像是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女儿》、俄国的《可爱的人》什么的,翻开那种书,那满篇都带着脚注“女”的他。当然了,这个方案,也只有周作人用了一段时间,没有推广开。原因你也想得到。印刷起来太麻烦了嘛。而且这样的书,视觉上也不好看。

那咋办呢?

提出最终解决方案的,是前面我们提到的刘半农,就是他造出了我们今天常用的那个女字旁的“她”字。当然,严格地说,也不能说这个字就是他造的。因为其实古汉语里确实是有女字旁的这个“她”的,不过意思不一样。古汉语的这个“她”是用来指姐姐的,而且也不是这个读音。当然,这个字很早就作为生僻字不用了,刘半农造字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其实造了个旧字。这实在是,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你看,这个字一造出来,马上就流行开来了,一直到今天我们也是这么用的。结果证明作为一个方案,它是最好的。上面两种方案的毛病也避开了。但是请注意,在当时,这是一个被骂得很惨的方案。为啥呢?因为里面有男女歧视问题。

有人就说了。表示男性的他是单人旁,表示女性的她就是女字旁,女性难道不是人么?这可不是一些个别激进分子的少数意见。朱自清就遇到过了这样的反对。朱自清在学校教书的时候,给学生发上课用的讲义。里面自然就会用到“她”字。很多女学生收到讲义后,会修改男的,单站人旁的他,既然是指男的,干脆把单人旁换成男人的男。这样才公平。既然女性用的是女字旁,男性为啥不用是男字旁呢?这才男女平等嘛。不管这个方案成功不成功,其实都没有完美的解决方案。

关于这段历史,还有很多精彩的细节,如果你有兴趣深究,推荐你去看黄兴涛教授的一本书,叫《“她”字的文化史》,很有意思,我这里就不展开讲了。

那今天介绍这段文字公案,它给我带来的启发是什么呢?就是外来者对我们的影响。

过去,我们看见一个外来者,通常的反应是,我们得判断一下,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对我有好处还是有坏处,是有用的还是没用的。我好决定我是接纳还是拒绝,战还是逃。

但是,今天讲的这个文字上的例子告诉我们,现实情况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外来者对我们最大的影响方式,其实,不是要对我们干什么,它只要存在在那里,我们原先的世界就已经改变了。它就已经成了我们要解决的一个问题,它就一定会引起我们内部的纷争。

比如,你可以想象一个生活场景,两个闺蜜正在餐馆吃饭呢。突然隔壁桌来了一个大帅哥一个人吃饭。整个过程大帅哥跟她们没有发生任何交流。仅仅在旁边存在了那么一下,典型的生活中的过客。但是如果你有生活经验,你就想去吧。这两个正在吃饭的姐妹,无论是心思,还是交谈的话题,都一定会发生某种微妙的转折。外来的存在,不必介入你,就一定会在你们的内部产生新问题。

这就牵涉到我们对现在这个时代的理解了。有人说,这个时代对我们个人命运影响太大。因为时代在变,所以我们得跟着变。有人说,是环境太险恶,有人对我们太不善意,所以我们活得不容易。请注意,这种思路都是在说,环境因素在主动介入你、影响你。但是,我们可能把这个事情想浅了。

这个时代的最大特征,是我们的生活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相邻关系。我们的命运不得不和一些我们陌生的东西在一起,仅仅是在一起。真实世界里、虚拟世界里,各种各样的人、机构、话题、观念,成为我们生命中的过客。成为我们的他者。他们没打算搭理我们,也不打算介入我们,甚至也谈不上什么影响。但是,只要他们在我们的生命中存在过那么一下,你放心,我们的命运、难题、状态,就会被彻底改变了。

在绝大部分情况下,那些他者,那些过客,对我们无恩无怨,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但是,由此产生的问题是我们自己产生的,解决的责任也是我们自己的。这才是一个变化时代的真正含义。这是我从一个字开始引发的小感想。

好,这个话题就聊到这里。明天是周末,我们罗胖精选再见。

Leave a Comment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