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划人:李子旸
和你一起终身学习,这里是罗辑思维。
有一个话题,在可见的将来一定会越来越热,就是:一个国家的科技水平怎么才能快速提高?
过去,讨论这个话题,通常集中在科技的供给侧,怎么提高研发投入、怎么重视科技人才、怎么把科研成果搞得多多的。但是科技也是个市场。它也有需求侧。但是这个方面很少见到有人讨论。
好在过去中国40年的发展,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基本的事实:中国刚开始并不是一个科技强国,但是因为经济和人口规模太大了,是一个科技需求大国。结果呢,通讯、互联网,只要是中国需求旺盛的领域,40年下来我们的科技实力并不差。这说明科技需求这反过来,也能倒逼科技水平的发展。
那问题就来了,在一定的人口和市场规模下,怎么能进一步提高科技的需求呢?
今天我们来说一件往事,一件发生在中国的科技往事。这是一百多年前发生的事。
电报,是1844年由美国人莫尔斯发明的。在美国一旦看到电报能实用了,美国社会马上就是一片欢呼。
太好了!美国领土广阔啊,互相联系困难啊。有了电报,美国就会变成一个统一大市场啊。全美国的商人们都看到了这其中的机会。所以美国的电报线路建设,马上就大干快上,普及开来了。
你看,对于电报这项新技术,美国社会做好了需求上的准备。所以发展得就快。
但是中国呢?中国第一条真正有实用意义的电报线——津沪线,是在1882年初才正式建成投入使用的。中间相差了将近40年。对新技术,这个反应速度,也是太迟钝了。
那为啥呢?过去我们看到的材料,都是说当时中国清朝政府愚昧落后。
但是你不觉得这有点奇怪吗?只要是对打仗有用的技术,清政府从来都大力引进,积极使用。买军舰、买大炮、建兵工厂、造洋枪洋炮。清政府从来不遗余力,看不出有什么“愚昧”。电报对于打仗当然有用,对于沟通信息,强化指挥,能起的作用太大了。同样是新技术,为什么清政府对电报就那么缺乏热情呢?
这就得从当时的国家的信息传递结构说起了。
没有电报之前,清政府用的是驿站系统来传递信息。这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老手艺,从秦始皇的时候就有。这是个庞大的系统,在国家政治中非常重要。重要到什么程度呢?清朝的年财政收入很长时间是白银5千万两左右。维护驿递的经费这一项就要用去3百万两,占6%;要知道,这可比现在中国国防预算的比例还高。
这个系统的信息效率当然和电报没法比。从广州发往北京的公文,正常情况下需要30-35天。“五百里加急”也需要16-19天。更急的六百里、八百里加急,有可能把马跑死,损失太大,轻易不会用。但就算用上,也要十多天才行。
但是,你别光看驿站系统的缺点,它也有好处。那就是信息传递是可控制的。
在清朝,驿站系统属于兵部,是军国大事的一部分,管理非常非常严格。为了保证公文传递的机密性,从包裹、封钉、交寄、转发、签收到核查,都有详细的程序规定和追查制度。“擅敢拆动以至泄露者,无论官兵马夫,均按军法从事。”就算是包装不严,出现“霉湿破损”这样的意外失误,也要逐级追查惩罚。
所以你看,驿站系统虽然慢,但是靠谱。尤其是在中央政府看来,信息在这个渠道内顺利传递,不会丢失,不会泄露,不会延迟。信息传递的全过程都处于严密控制之下。
但是,用电报呢?这个新技术一旦用上,驿站系统肯定就废了。那会带来什么结果呢?当时的人想不清楚,但是有一点是肯定明白的。那就是:这个新的信息技术不掌握在自己手里,洋鬼子会耍什么花招,清政府心里是完全没底的。
事实上,就算是40年后李鸿章修建的津沪线,也是小心提防洋人的。
比如,建设津沪电报线的时候,就特意选择了一家丹麦的电报公司。李鸿章在奏折里说:丹麦是小国,小国商人比较听话,容易为我所用。这哪是愚昧啊,这分明是精明啊。
还有一点很奇怪。
津沪线的南端是上海,很好理解,当时上海是多条国际电报线在中国的登陆口。可北端为什么放在天津而不是直接放在北京呢?
原因在于,电报发到天津以后,可以切换一个传递系统,通过原有的驿递系统送到北京。这样,就不必打乱原来公文到北京的种种制度安排。别以为这是个小问题。公文送到北京以后,如何和各个衙门衔接,按怎样的程序接收,哪个先送哪个后送,其中种种的手续和环节,都有重大的政治意义。
为啥?因为信息秩序,其实就是政治秩序。信息中心,其实就是权力中心。
举个后来的例子,你就明白了。
庚子事变,就是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候,北方的电报线路很多被义和团破坏了。北京朝廷对外的通信联系变得很费劲。逃到西安的慈禧天天等电报等到心焦,但南方的电报线没有被破坏,南方各省之间的电报联系却畅通无阻。
结果,在上海控制电报局的盛宣怀,实际上成了西安、北京各省驻外公使之间的总枢纽。他可以决定先发哪个电报,后发哪个电报,哪个电报扣几天,甚至扣下不发,把电报抄送给谁不抄送给谁。控制了信息,就控制了权力。盛宣怀当时几乎成了临时执政。北京和慈禧太后所在的西安,都不是信息中心。
这下你就理解了李鸿章的苦心,为什么要把这段电报线的北端设在天津而不是北京了。这个方案,既利用了电报的速度,又兼顾了原来的信息系统和政治系统。
当然了,不管李鸿章这一代人对电报有多警惕,有多少聪明的防范措施,新技术的扩散还是一定会发生。
果然,后来发生的事情,既证实了清政府原来的担心,又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举一个很小的例子,你感受一下这个始料未及的变化。那就是电报出现之后,奏折这玩意变了。
没有电报之前,大臣奏事,都是写奏折。曾国藩李鸿章都是奏折高手。他们写的奏折,论证有力,条理清晰,说服力很强,对他们事业的成功,作用很大。
但是到了电报时代,这种洋洋洒洒的奏折可就没法写了。电报是按字计费的。就算是地方大员,打电报时也会自觉一点,尽量言简意赅。更重要的是,原来写奏折是有规矩的。纸张大小、每页行数、每行字数、字幅大小、写到皇帝要另起一行等等礼法规定。一种国家的礼法对它的政治制度是有维护作用的,但是到了电报时代就都荡然无存了。
这可不是个技术问题。这意味着一整套君臣尊卑礼制的断裂。电报保留了奏折信息传递的功能,但更重要的礼法方面的功能,再也没有了。这对清政府的体制,当然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冲击。
今天我们说这个话题,其实是想说,一个国家的科技水平,其实是受到两个方面的制约。研发、人才,这是供给方面的制约。还有另外一方面,就是需求方面的制约,就是社会结构,传统观念。谁的历史包袱少,谁的社会结构更开放,谁对新科技的需求就更容易被释放出来,科技水平的发展就越快。
你发现没有?今天的中国和一百多年前的中国正好相反,在需求这个方面,恰恰是给了我们中国科技崛起的信心。
你发现没有?一种新技术出来,不管是电子支付,还是人工智能、5g还是什么区块链,在全球范围内,中国往往是表现出最大热情的国家,也是应用速度最快的国家。
请注意,这不仅是一个态度问题,这也在说明,我们的社会结构和观念状态,在需求这一侧,已经为国家科技起飞做好了准备。这就像是在电报时代,美国当时的社会结构和观念状态,为那一代的科技做好了准备,是一样的。
恩格斯说:“社会一旦有技术上的需要,则这种需要就会比十所大学更能把科学推向前进”。这句话,今天的中国人,会领会得更加深刻。
好,这个话题就聊到这里。罗辑思维,明天见。
参考文献:
《晚清电报及其传播观念(1860-1911)》,孙藜,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