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知道了孔子面对的真挑战,我们再来看孔子是怎么应对这个挑战的?
一句话,孔子其实是一个非常有世俗智慧的人。请注意,我这里讲的“世俗”没有贬义。它是孔子和他身后的儒家发现的一条知识密道。
我们来看一个场景。
十几岁的时候,孔子的母亲去世。对,就是那个和他的父亲有过露水姻缘,但是始终是一个平民的母亲去世了。这一年,孔子才十几岁。
这桩丧事,如果像一个普通农家那样办完,中国的历史估计就得改写了。但孔子,对这个丧事有一些额外的想法。
孔子母亲去世后,孔子想把母亲埋葬到父亲的坟里面去,也就是合葬。但他不知道父亲的坟在哪里,就把母亲的棺材停在大路边,向过往的行人求助。
这明显不合情理啊。
首先,孔子的父亲是个贵族,在十里八乡都是知名人物,任何人想打听这种贵族的坟地在哪里,都不是什么难事儿。
其次,就算不知道,可以上门打听啊。也根本用不着把母亲的棺材放在大路边,去问来来往往的陌生人。
所以,孔子这么做是有潜台词的。
第一,我的目的,不是要你承认我的身份,也不是要求承认父母的婚姻,那个都太难了。而是要父母合葬,一个十几岁的儿子,提出这个目标,可以理解。这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目标,一个好接受,但是,一旦接受下来,就意味着下一步很多事情的目标。
你看,通过订立一个退而求其次的目标,来实质上达到一个更高目标,这是一种典型的世俗智慧。
很多大学生到我们公司求职,直接给我递简历,这就是目标和他的诉求匹配。但请注意,这种常规做法虽然有成功的概率,但很难引起我的注意。我还认识一些年轻的学子,他们也想来我们公司工作,但做法非常聪明。他们知道我们有「每天听本书」这个产品,就自己写了本听书稿,说,罗胖,我写了一个听书稿,你能不能帮我斧正斧正。我觉得挺有才华的。接着,又递过来了一篇,当我改第二篇的时候,我就会动这个心思,你要不加入我们的团队吧。你看,中国社会经常有这样的智慧。就是我刚刚说的,通过订立一个退而求其次的目标,来实质上达到一个更高目标,这是一种典型的世俗智慧。
脱不花的沟通训练营当中就举过一个例子。比如,你是一家咨询公司,乙方,在提案结束的时候,而且已经获得通过的时候,你应该说什么?建议你这么跟对方老板说——
今天提案已经通过了,您给我们再提提要求呗?对方当然会提啊,不过你放心,这个时候通常提的都是一些原则性的要求。好,你马上接话,说您的要求特别好,我们想一想怎么落实,我约您一个时间呗,再向您做一次汇报。
不要以为这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汇报。这次约定时间,作为乙方,就实质性地打通了和甲方老总之间的沟通管道。因为此前都是机构双方,通过秘书约的时间,这次,你和老总直接约了一次时间,沟通管道发生了升级。你看,通过一个退而求其次的目标,实质上就达到了一个更高的目标。
孔子这么做,还有一个妙处。就是形成了社会舆论压力。
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把母亲的棺材放到十字路口了。指名道姓要找爸爸的坟,如果老孔家有人,他们面对的就不是一个要求了,而是一个态势。一个必须要结束的态势,否则社会舆论的压力就不会停止。
请注意,制造一个有压力的态势,比提一个要求更有力量。
我记得台湾的曾仕强教授讲过一个例子。比如,你拿一张电影票到电影院看电影,一看位子被人坐了,这个人还是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看着还不是个讲理的人。请问你这个时候怎么办?如果你是个愣头青,拿出电影票说:看好没有?这是我的座位,让开。一般人可能也就算了,但如果这个彪形大汉本来就是横行街里的人,如果他旁边再有一个漂亮姑娘,他要给自己拔拔分,那他会怎么办?老子就坐了怎么着?就不让。你们会吵起来,你又不见得打得过人家,最后你憋一肚子气,对吧?何必呢?
所以曾仕强老先生说:“你别这么处理。很简单,你拿着票去,举着这票跟这个彪形大汉说,兄弟,你先坐了啊?没关系,你坐你坐,我坐旁边,别人不赶我,我绝对不赶你。”
你看这个本来是认怂吧,但是本质上不是怂,因为你调动了一支未来的力量来对他施压。他就算是彪形大汉,他坐在那儿,毕竟是坐着别人的位置,理亏啊。他看电影始终提心吊胆,旁边来人赶你,然后他要跟你发生一场冲突,这对他来说未来的压力是很大的。这个时候他就让开了。这是最聪明的方法,双方都能够保全面子。
你看,孔子这一招是不是很绝?既没有提一个很可能被对方拒绝的要求,也逼迫对方要尽可能做一个选择。如果老孔家对这个孩子可认可不认,那也许就认了呢?
事实上,孔子非常有运气。老孔家这个贵族这个时候已经日薄西山,而且正好也没有香火,就把孔子认了下来。孔子,就这么摇身一变,从一个平民家的、可能一辈子要种田的孩子,变成了一个贵族。那个社会阶层的天花板,就这么掀开了。
说到这里,我们要多啰嗦两句。
这不是什么奇思妙想。实际上,孔子和儒家就是开创了这么一个知识和智慧的传统。
你看,中国古代的士大夫跟皇上搞的是不是就这一套,中国儒家的士大夫是承认皇上的绝对权威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前提。但你看明朝,大量的士大夫看不惯你皇上这一套,就搞死谏。我可以调动整个舆论压力向皇上反扑。万历皇帝给这些大臣们弄得几十年不敢上朝。这就是中国儒家处理这些问题的策略,调动公众舆论对你施压。
我在罗胖60秒里说过,有一个词儿,叫“唾面自干”,就是别人在我脸上吐了一口唾沫,我不擦,让它自己干了。我是不是卑微到了极点,是不是一个特别委屈的事?
但在儒家的社会关系学说当中,你就会发现这是非常狠的一招。张三,天天欺负我,我唾面自干。看在别人眼里,人就知道张三不是个东西,我是个好人。这是个相当猛烈的反击。
在中国历史上,儒家能够成为皇权的解毒剂,其实往往靠的就是这一招。一个传统士大夫,是承认皇权的绝对权威的。但是,又能够通过汇聚社会压力,对皇权产生制约。这套机制的种子,从孔子把母亲的棺材放到大路口,就已经呈现了雏形。
作家刀尔登在《中国好人》这本书里就说过,“儒家对物理世界的知识,几乎没有兴趣,对灵魂问题也不大关心。这一知识体系,大抵不出人伦世界。”
对啊,哲学家康德也讲过: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标准,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
你看,对内追问内心,对外追问星空,这好像是知识的两个主要来源。但是,孔子和儒家生生是找到了第三种知识的来源,那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有人把儒家也称之为儒教,但其实是有很大区别的。施展老师说:“儒家讲的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而宗教说的则是人和神之间的关系。”
施展老师曾经说过一个思想实验。他说,如果把一个儒家士大夫扔到一个荒岛上生活,那他就不能再说自己是一个儒家,为啥?因为儒家的所有信条都是处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的,你一个人生活在荒岛上,没有关系可以处理,你还是什么儒家呢?但是,如果你把一个欧洲中世纪的基督徒,扔到一个荒岛上生活,他仍然是一个基督徒,因为他只要在内心里遵循和上帝之间的约定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