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期-3 | 数字化,是天使还是魔鬼?

我们都知道每朵乌云都镶着金边,但我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去年奥斯卡有一个纪录片,是讲中国的,大家都知道,福耀玻璃,它在美国开了一个厂,有个美国导演到他们工厂拍了一个很长的纪录片,叫《美国工厂》,得了奥斯卡的最佳纪录片奖。我印象特别深,当时看完那个片,里面有一个美国质检员,原来是福特汽车厂的女生,还挺漂亮的,她是个单亲妈妈,这是一个标准的中产的中等技能岗位,她在通用十多年前时薪27美元,还有加班工资,特别多。后来美国的汽车工业不行了,都变成铁锈区了。她没工作了,有两个小孩要养。后来福耀玻璃来了,开了厂,她就去找了工作,但15年以后,她的时薪从27美元变成了12.5美元,这都是名义价格。原来她是标准的中产。里面有个情节,她的闺女跟她说,妈妈我想买双跑鞋,潮鞋吗,哪个小姑娘不要一个潮鞋呢?她说原来想都不想就给她买了,她当时脸上就很为难,没钱,一毛钱就憋死英雄汉,脸上的表情特别为难,没作声,明显感觉很窘迫,想满足女儿,但是拿不出这笔钱。最后镜头的结尾是她到吸烟区,没有说这个事情到底怎么解决,她点燃了一根烟,烟雾升上来把她的脸淹没了。

当时我看到眼泪一下就掉下来,因为自己做妈了,这种场景特别能够触动,就是中产消失。这个中产消失是什么导致的呢?这是2020年给我启发最大的另外一件事情,当我们说每个乌云都镶着金边的时候,我们也意识到其实阳光底下总有阴影。比如说数字化,我们这一代人是数字化最大的受益者。从有电脑开始,到现在移动支付,我当然更是数字化时代的受益者。我们这代人接受市场化的教育过来,标准的进步主义者,谁反对技术进步?没有人谁反对金融深化。我学金融的时候,金融抑制会导致国家的失败增长,金融抑制会导致增长抑制,这是拿了诺奖的理论,我深信不疑。作为一个金融学教授,我觉得自己从事着拯救人类的工作,我在促进着增长,但我突然意识到,像这样的技术进步,每一个时代的背后都有失败者。我们总以为技术进步是阳光普照的,但不是。当失败者足够多以后,这个社会的成本是要我们来承担的。

数字化的技术进步是一种什么样的技术进步呢?是一种高度偏向型的技术进步。什么意思?就是因为人的工作技能是不一样的。所谓的高等技能,医生、律师,对个人的素质要求比较高,学历门槛也比较高。还有中等技能的工作岗位,这原来是全球的支柱,比如质检员,工厂里的小班组什么的。还有女秘书,会计,簿记,打字员……七、八十年代的时候,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当一个很漂亮的打字员。我们小学很牛,小学就开设了打字课。那时候看电影都是金发碧眼的女郎,穿的特别漂亮,然后打字,不小心还碰到一个老板。我幸好没有干上这一行,要不然就被数字化干掉了。

所以,数字化替代的是什么呢?这也不是我们的研究结果。这十几年美国的很多学者都在研究,就是没有引起主流的讨论而已。实际上这件事情回头来看,我有时候在想,我们碰到的理论,人类是一个只站在当下的动物。理论是什么呢?50年代到60年代是整个全球资本主义时代的黄金时代,两个平民出身的总统,一个奥巴马,一个克林顿,都是这个黄金时代的产物,那时候有一个理论,大家特别追求增长,我们这些年也是追求增长,其实美国也是追求增长,为什么呢?因为当时有个理论,越增长不平等越低,因为原来人类社会有一个趋势,大家都知道财富不平等到了非常极端化的地步,社会的矛盾已经非常凸显,他们都忧心忡忡,为什么马克思提出了暴力革命这种论断。你必须改变,它的内容不是暴力革命,你要改变这个分配机制,你不改变这个分配机制一定会crash的。大家都在担心这件事情。

结果到五六十年代以后有一个很牛的俄籍经济学家叫库兹涅茨的,俄罗斯人。他做了好多研究发现,19世纪下半期开始一直到20世纪的中期,越增长越不平衡的曲线消失了,变成了倒U形曲线,开始下降了。美国资产阶级的富庶程度直线上升,所以他写了一系列论文,提出库兹涅茨曲线,越增长不平等就会越低。在他同一时期还有一个得了诺奖的学者叫做索洛。索洛提出了均衡式增长。他讲了一句话,经济增长的大潮会使所有的船只扬帆远航。还有卢卡斯,也是一个经济学天皇。他说人类只要一旦提起增长的问题就再也放不下了,我们这代人都是接受这种教育过来的,库兹涅茨就因为这个发现,让整个资本主义时代为之一震,库兹涅茨发现倒U形太漂亮了,1971年他就拿了诺奖,声望如日中天。

特别反讽的是这一天开始,欧美世界的不平等再没有随着增长往下走,从八十年代以后急剧往上,原因就是我刚才讲的数字化。数字化把中等的消灭掉,从有电脑开始高技能的工作其实是被加了杠杆的,这部分人数虽然少,但是收入越来越高,收入越高以后加上资本的助力,这个时代都是金融资本的时代。资本的回报率远远高过劳动收入的增长率,当你的收入越高,你的储蓄率就越高,就更容易进入钱生钱模式,脱离人赚钱这个低级的模式,越来越往上。另外一层就是更多的中间层,这个时候服务业起来了,尤其是人力密集型服务业起来了,大部分人只能去干那个工作,一方面大家说这部分岗位增多了,但是因为劳动力的供给也上来了,工资根本没有上来,这都是有数据可以查的。考虑到通货膨胀以后,底层劳动力,比如产业工人从八十年代开始到2019年工资就没有涨。你会发现每个太阳底下都有阴影,结果数字化还不尽于此。2000年以后我们听到的富豪的传说越来越多,几个亿不是什么有钱人,总得几十个亿,疫情过后要几百亿美金才能让你虎躯一震。

这背后大的宏观数字就是,过去几十年1%的富豪的财产占比翻了一倍不止,不仅美国,全世界都是如此,中国也一样。这里面有一个东西扮演了很有意思的角色,平台。大家都知道这些年平台经济很火,平台就是数字化的产物,为什么平台是数字化的产物?

我今年想了特别长的时间,我一直讲平台这个模式到底是什么。当我们讲大数据时代数据是生产要素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说什么?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把历史往回倒一点,当年的生产流水线是什么概念,流水线就是把工作流程标准化,原来一个人造一根针,把做这根针拆成好几个工序,每个人就做一点,敲一个眼,磨一下,这就是流水线。数字化是什么?数字化的本质是用数据的形式把生产、消费的过程拆解得更细。我打了一个比方,现在所有东西都可以切成肉糜,数据就是肉糜,是极细颗粒度的信息,这个极细的信息可以让你在每一个工序上标准化,现在的数据化把原来的工业标准化往那个方向推了一步。平台做了一件什么事?原来服务业是非标准化的,现在把流程切成很多段,可以标准化的尽量标准化,它的本质是这样。所以平台的本质就是标准化,标准化的好处就是规模化,所以平台这个模式是具有天然垄断性的企业组织形式。

说到这里反过来讲,大家可能都没有意识到企业组织模式是这个社会最大的分配形式。你想,我们小时候还是国营企业,后来改成私营企业,后来是股份制企业,本质上是改变企业的组织模式,让你多劳多得提高效率。我们这代人都是受益者,改变企业组织模式其实是改变初始分配制度。像收税是第二次分配,初次分配拿的份额最多。

我们回到平台,因为平台天然具有标准化和规模化的特质,所以它的规模化速度就很快,规模越大越不倒,你在社会分配中的地位就越高,拿的份额就越高。平台这种模式导致了初次分配一定会向平台倾斜,平台过后头部效应越来越强,这件事好不好?我觉得它本质上是很好的,怎么会有那么多创业者愿意去承担这种风险,愿意去干这些事呢?又回到那句话,所有阳光底下都有阴影,这里面有失败者,而失败者带来的成本到底该归谁来承担?最近的平台监管闹得纷纷扬扬,现在有很多很左的言论出来,恨不得要给他们赶尽杀绝,这都是没有说到本质上。这不是平台的恶,它只是平台的特性,平台是具有衍生能力的天然垄断型的企业组织,这种企业组织形式使得初次分配上会占有极大的优势。

数字化的技术进步结果还碰到了金融深化,大家都知道现在平台企业一般都是创投风投的资金支持的。金融给它们加了杠杆,当金融资本和一个偏向性的技术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它们占据的分配优势就变得越发大了。阳光照下来,我们都受益了,可是阳光照下来的时候我们都知道一个城市是一个生态,高楼林立。树背后的阴影在哪里,你们看到了吗?那些伤口在哪里,那些高楼大厦背后的阴影在哪里,这都是要考虑的。2018年以来,美国已经开始在干这件事情了,开始监管平台,监管平台不是为了干死平台,只是想把分配的机制稍稍做一点矫正。比如我对你收一点税。我当时用一个文艺范的说法,平台监管的本质不是屠龙,它只是想让那些屠龙的少年自己不要变成恶龙。今年这件事情已经很清晰了,屠龙少年不能变成恶龙,这意味着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对大家很重要,整个商业模式要转向。

今年我们团队在研究过程中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大家一直在研究平台,从来没有想到平台这种互联网经济和城市化土地研究。这么土的研究和我们这种高大上的数字经济有什么关系?关系太大了。你们意识到没有,这些年腾讯、阿里、美团、亚马逊干了一件什么事,平台本质上是在做城市基础设施建设,只不过这个基础设施建设是在线上完成的。它们的利润来自哪里?这些企业都是在各自的领域里修路修桥当房东,像不像各个垂直领域线上的地方政府,一天到晚搞流量,去招商引资,追求自己的GDP增长?太像了,它们的收益来自哪里,地方政府为什么要引招商引资?平台也是这样,把你们引进来,给你建了基础设施然后向你收税。这件事情当然有好处,没人建城也不是个办法。过去四十年,中国整个经济增长就是城市化的增长,我们在过去十年里移动互联网上有点弯道超车的趋势,线上城市化做得好,这是今年我们团队新提出的一个词。如果我们用城市化率判断一个国家的经济,我们现在的城市化率接近60%,一般发达国家是70%多,到这个点上的时候那种大规模投资驱动的城市化要结束了,现在开始转向服务业为主体的经济。这些话很熟,要搞经济转型了,以服务业为主导了。把这些话原封不动地放到线上来,线上化城市化率现在已经达到什么水平,我不知道。我们团队正在计算中,希望明年这个时候能给你们交出一份满意的答案。

我可以做一个基本的逻辑判断,我想你们不会反对,线上的中国城市化率应该高于中国线下的城市化率,这个过程中就有问题了。如果现在线下的城市化率是60%左右,离线上城市化的水平70%还有一点距离,但是不远了,意味着什么?城市化的高潮阶段结束了。我们现在老是在批评地方政府不要天天追求GDP,要转到民生上来,基础设施不要重复建设。

线下的逻辑大家都很清楚,那线上逻辑呢?难道就不一样吗?这里有一张图,前两天有人批评说社区团购是与民争利,我不喜欢这种意识形态的大词。咱们只看经济逻辑,看看这张图,这是现在的社区团购,当年也搞过“百团大战”,难道这不是线上城市化的重复建设吗?这不是资金浪费吗?这是提高效率还是降低效率呢?大家动不动都用政治化的东西来琢磨这件事情,那么咱们用经济化的手段来想这件事情。线上城市化率到了这么一个地步,城市修得差不多了,我们现在线上的模式要开始转向什么地方了呢?我觉得这个真的非常重要。城市建成了以后不能老想着修个路,收笔税,以后留下买路钱。现在机会不多了,偶尔有这种机会也不会给你,那干什么?做个买卖,当线下城市化已经走到服务业为主的时候,线上城市化是不是也是这样?平台建设得差不多了,线下知道要追求美好生活,线上难道就不要吗?

我当年也看榕树下的很多网络小说,也付过很多费,感觉自己品位提高了,原来很多的垃圾小说不愿意再看了。线上服务业是不是可以提高水平?今天还有一个特别震撼的事情,我们在线下收集用户的提问,问题收上来的时候我感到了深深的压力。之前回答用户问题时我会很骄傲地说一句,很容易,太小白了。但是我感觉到用户这两年长进得特别快。今天大家提出来的问题,我把它们扔给团队的博士生说,你们看看你们提得出来吗?你们想到没有,都是learining by doing,同样的商业模式一定要回到现在来看,不要老想着搞个平台薅一把羊毛,要好好地开一个店做一个产品。你做豆腐就好好做豆腐,有3块钱一块的豆腐,也有10块钱一块的豆腐。

我到灵隐寺,还吃过15块钱一个的烤红薯,这15块钱我还花得很高兴,给了我三角形的袋子,插了一个勺子,手都没弄脏,口红也没有沾到,这是很小的例子。在服务上有很多是可以提高的,很多小而美的东西的附加值可以做得很高。我当时举过一个例子,有两块钱的酸奶,但现在有些小姑娘看到16块钱的酸奶眼都不眨,这附加值有多高?它们中间的成本差异不高,为什么天天想着要做一个卖豆腐的平台,把全国卖豆腐的人都放到你上面,向他们收税,这是创业吗?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做块豆腐呢?

说透了现在商业模式就是转向了。这里我说一句话,未来三年,也许用不了三年,平台的企业要死掉80%。这个词我一定用得很保守,所以能转型的赶紧转型。做产品,提供切切实实的(产品)。你就想建成了一个城市之后,还有基础建设的机会。所以我就说,原来那种大而无当的时代,基本上是投资驱动的时代,因为基础设施基本上做完了,以后要开始进入小而美的阶段。实际上也就是回到了根本的需求,去提高生活的质量,这也是下一个阶段商业模式上必须做的追求,一定要做调整并完成这个调整,要不然后面会碰到很多麻烦的事情。

当我看到平台的模式要转型的时候,我也意识到后面还有很多问题。这里说一句乌鸦嘴的话。2017年我说过一次乌鸦嘴的话,当时说P2P要死90%以上,现在的结论很明显,我还是太保守了,太年轻了。2018年我说第三方理财要死一大半,当时没在城邦里发。我在团队里也说过,信托要完蛋了。今天公开地说,后面几年要出问题的是私募,大家一定要非常非常地小心。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强调今年明年之后要寻找安全资产。私募的逻辑挺简单的,这几年创投风投项目里泡沫太多,随着整个商业模式的转型,项目都死了,私募不死谁死?就是这么一个逻辑。

金融是一个循环的圈子。如果这件事情必然要发生,我们就去想怎么避免它,今年有很多网红的品牌出来,茶颜悦色、完美日记,这些东西符不符合大的商业逻辑的改变,在未来一段时间内政治风向也好,经济环境也好,符不符合整个大逻辑的变化?具体的内容,我们放在第三个模块的职业篇、行业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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