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回到秦始皇的例子。
你可能会说,秦始皇也不是什么都没干啊。历史书上写得明白,他打完统一战争之后,马上着手统一文字、货币、度量衡、修弛道,等等,这些措施肯定是有助于一统的啊。这些措施难道一点用都没有吗?
这就又要说到我最近大受启发的一件事了:如果你只看到手中解决麻烦的手段,你会把所有细碎的麻烦挤到一起,变成一个超级大麻烦。这又是一个看不见的仪表盘。
我的同事,青年历史学者裴鹏程最近解读了一本书,日本史学名家佐竹靖彦写的《刘邦》。
这本书提到一个有意思的洞察,就是过去在我们的印象中,反秦是一个全国性的浪潮。“天下苦秦久矣”。群雄揭竿而起,反对秦朝的暴政。真的是这样吗?
我们来算算,真正在反秦战争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是哪些人?通常提到的主要是三波人嘛:陈胜吴广、刘邦、项羽。对吧?
好,来看一幅地图:
这里是砀山,刘邦拔剑斩蛇起义的地方,它属于安徽省,但它同时被另外三个省包围,北部是山东,东部是江苏,西部是河南。
从这个地方向东北,开车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到达江苏省的丰县。刘邦就是丰县人。辅佐刘邦建立汉朝的很多人,像萧何、卢绾、王陵也是丰县人。
丰县的东边是沛县,刘邦集团的樊哙、曹参、周勃都是沛县人。你可能会说,刘邦搞事业,拉着乡亲入伙很正常啊。
从丰县县城向东南出发,一个半小时车程就会到达徐州。在秦代,这里叫彭城,项羽建立西楚,都城就是彭城。奇怪了,为什么项羽的都城离刘邦家这么近呢?
继续向东南驱车一个半小时,会到达今天的宿迁市,在秦代,这里叫下相,项羽的故乡。你看,连项羽家距离刘邦家好像都不是很远。
然后,从项羽的家乡向西出发,开车一个多小时,就会到达安徽省灵璧县,“霸王别姬”、“乌江自刎”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附近。
踩着油门朝西北走,不到一个小时,我们来到安徽省宿州市。在秦代,这里沼泽遍地,名叫大泽乡。没错,陈涉吴广起义,就发生在这里。
是不是觉得有一个问题已经呼之欲出了?秦朝灭国的可是六国啊。齐楚燕赵魏韩,那么大一片地方啊。但是怎么在秦朝末年找麻烦的就集中在这么一小块地方呢?那么大片的地方不出事,偏偏就这里出事?
对,佐竹靖彦给这一小块地方起了个名字:“泗水系月牙形水乡山泽地带”。
在那个时代,这个地方是一片月牙形地带,泗水河川行而过,地势低、潮湿,形成了大量的水乡山泽。在秦代,这里有个地方叫大野泽。听这个名字,你就能感受到三个特点:水多、荒凉、面积大。后来随着大野泽不断缩小并且位移,到五代的时候,大野泽变成了梁山泊。
一听到梁山泊,你就明白这个地方的意义了。官兵到不了嘛。
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后,下令修建“弛道”。但弛道修到这个月牙形地带,就修不下去了。这种水乡山泽地带,朝廷无法有效管理,就很容易成为不法分子的藏身之处。
而且,这块地方,正好是原来的六国的齐楚魏韩的交界地带,和赵国也很近。原先六国的旧贵族项羽、张良之类的人,也就是这么慢慢聚集到这里的。这成了反秦力量聚集的火药桶。
所以你看,不是说秦始皇统一文字货币度量衡、修建弛道之类的方法没有用。有用。但有用,是在看得见的地方有用,而因为这些有用,而被挤压到某个角落里并聚集起来的反对力量和恶性因素,是看不见的。
显性的力量,容易被看到。隐性的麻烦,很容易被忽略。更要命的是,这里面是一个贯通的逻辑:显性的力量容易激发起隐性的麻烦。
比如,做网络安全的人,都知道这个行当的一个默契:不管你的网络实际上有多安全,都要低调,都不能吹牛说,我很安全。
微软有个电子游戏品牌叫Xbox。2015年,微软给这个产品招募负责网络安全工程师,招聘广告里是这么说的:“你是否愿意制作一个非常安全的设备,安全得足以成为最强黑客的噩梦和客户的曙光?你是否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所有Xbox主机上的游戏和用户,免遭作弊玩家欺负?如果是的话,我们会给你提供一个好机会!我们正在寻找有才能、有创意、有动力的工程师,让Xbox平台成为世界上最安全、最可靠的计算机设备。”
那后来,Xbox有没有变成“世界上最安全、最可靠的计算机设备呢”?显然没有,仅仅一年后,Xbox就被黑客攻陷了,全球的服务都受到影响。这支黑客团队还接受记者采访说,我们之所以发起攻击,是想警告微软,你这么大的公司怎么能不做好保护呢?你们赶紧升级吧,否则下次就不是服务器瘫痪这么简单了。
同样的事情在那年还发生了一次。2016年,微软的操作系统Win10发布一周年,微软宣称Win 10是“有史以来最安全的系统”。没想到黑客只用了18秒就攻破了一个系统漏洞。
你看,只要你身在一个系统中,显性的、看得见的力量越大,隐性的看不见的麻烦也就越大。
这又是一个我们前面讲的“残缺仪表盘”效应。请注意,不仅是看不见的问题,而且是看得见的部分跑得太快,导致看不见的部分也在高速地累积风险。
其实,这样的例子在我们身边的商业世界比比皆是。
比如,你身在一家公司,业务迅速增长、产品创新不断、品牌声誉卓著、内部气氛良好、合规守法、社会公益事业也不缺,总之吧,你能想到的毛病,这家公司都没有。那请问还能有什么危机吗?
有啊。刚才说的那些维度,都是可以通过仪表盘看到的,而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你业务增长了,在看不见的地方可能就有人业务下降了;你的产品创新了,在看不见的地方,就有人的产品被挤出了;你的品牌扩张了,就有人的品牌蒙尘了。他们当然就会有损失感。
但是请注意,你的成功,通过各种财务数据,可以汇总到你看得见的仪表盘上。而那些受损者呢?他们的损失往往是分散的、隐性的、心理感受上的,无法汇总,无法呈现。
如果倒转些年头,看不见也没什么关系。市场竞争嘛,优胜劣汰嘛,社会要进步嘛。市场经济的全套逻辑,已经被打磨了几百年,早就可以自圆其说,也早就扩展到了世界各地。市场竞争产生了负面的社会后果?没关系,一是竞争失败者忍着,二是社会慢慢消化,三是政府兜底。一句“市场经济不相信眼泪”,就把所有这些人的社会存在全部抹掉了。在经典市场经济这辆车上,确实不需要装上失败者的仪表盘的。
有一个很经典的经济学争论。19世纪的法国有一个经济学家叫巴斯夏,这个人以幽默著称。
有一次从巴黎到马德里修了一条铁路。波尔多(就是现在出产葡萄酒那个地方)这个地方的议员就跟中央政府反映说:“你看你一修这个铁路我们当地的搬运工人都没饭吃了,我们法国经济不就完蛋了吗?我提议咱们这个铁路别一次性修到底,咱们在波尔多这个地方断一下。这断一下多好呢?这样我们所有的运输工人都有饭吃,我们当地的经济就能繁荣起来了,对吧?”
巴斯夏听到这个建议之后就说:“你这个想法太保守了,断一下哪过瘾呢?那就沿途都断好了,这个铁路每修到一个镇就断一下,沿路就这样断下去。看来铁路真不是个好东西,剥夺了大家的就业机会,会导致经济倒退。”
这是经济学历史上的一个著名反讽。“不要搞什么妇人之仁,经济增长才是王道。”背后还有一层意思当然是:铁路固然是抢走了搬运工人的饭碗,但是没关系啊,新技术会带来大繁荣,大繁荣会带来新岗位。搬运工人会慢慢地找到新岗位啊。
倒转几年,我也是这么理解市场经济的。核心是两条:
第一,自愿交易带来的损失,愿赌服输,各自承担。第二,法律允许下的自由交易,企业不承担社会成本。
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优胜者崛起的速度太快,如果受挫者的失败也来得太快,如果他们受挫的情绪共振得太激烈,那会是什么结果?在新的技术条件下,我们要重新评估这些问题。
就这过去几年,仅仅在中国市场,我们就看到了太多的例子:P2P平台爆雷、共享公寓项目爆雷、社区团购被叫停,这几天,课外辅导班被叫停整顿,等等。虽然领域不一样,性质也不一样,但是给我们带来的是同一个提醒:这个时代的商业机构,再也不能闭目狂奔了,价值创造者要为自己带来的价值毁灭承担责任了。
举个例子,社区团购这件事,从去年6月份开始,滴滴、美团、拼多多接连上线了社区团购项目,随后几乎所有的互联网大厂也都加入进来。进来干嘛?疯狂补贴抢用户啊,这边有一毛钱一颗的白菜,那边有一分钱一斤的水果。
有人做过统计,去年社区团购总共融资117亿元,这么多钱砸下去,什么后果?千千万万菜贩子的生意就难做了,一毛钱一颗的白菜,他们是肯定竞争不过的。
仅仅半年,到了去年12月份,人民日报评论就来了,说:“别只惦记着几捆白菜、几斤水果的流量,科技创新的星辰大海、未来的无限可能性,其实更令人心潮澎湃。”随后国家直接对社区团购定下了“九不得”新规,引导社区团购规范化。
但是这辆社区团购的车也没刹住。3月3日,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再次出手,指出部分社区团购企业涉嫌扰乱市场价格秩序,对滴滴、美团等五家企业立案调查,最后总共罚了650万元。
那你说,这只是担心菜贩子们失业吗?不全是。我就见到过一个分析:
你想,互联网社区团购为什么这么疯狂补贴?靠买菜是肯定挣不回来这个钱的。不是老百姓想的,先用补贴卖1块钱的白菜,把菜贩子击倒,然后变成100块钱的白菜,不可能。那钱怎么赚回来呢?靠金融。“老太太,我这菜卖得这么便宜,要不要充个值?充1800,当2000用。”从家家户户手里拿到这1800,积少成多,就可以变成金融资本了。但是,如果金融游戏玩炸了了呢?共享公寓爆雷,我们又不是没见过。真到了那个时候,平台可以两手一摊,破产了事。但那是什么钱?升斗小民的买菜的钱啊,这个社会后果就严重了。
要知道,现在的公司,和100年前的公司不一样,它是一个可以被金融加速的新物种了。
金融的本质,是把所有空间和时间的价值都压缩到一个点上爆发的工具。会用金融的公司都明白:通过融资,可以加速历史的进程。
也就是说,一个需要很久才能实现的图景,有了金融工具,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实现。那反过来看,这个图景产生的恶果,也会集中在极短的时间内爆发。那么,原来靠时间来消化,靠社会来兜底的逻辑,就行不通了啊。换句话说,企业必须自己把这些责任担起来了。
有句话是说,“离开剂量谈毒性是耍流氓”。我们也可以套用一句,离开速度谈恶果也是耍流氓。在足够高的速度下,不恶的事成了恶事,小恶成了大恶,可以被容忍的恶成了不可被容忍的恶,不需要承担后果的恶成了要承担后果的恶。
原来是可以社会自然消化的、政府可以兜底的恶果,现在就必须企业在自己的价值创造过程当中把它消化掉。价值创造者要在自己狂奔的路上,兼顾它产生的价值灭失。这是我们这一代做事的人,可能遇到的诅咒般的效应。
这又引出了一个更深入的话题,也是一个更隐蔽的“看不见的仪表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