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发俱乐部,每周有进步。我是罗振宇。
感谢今天晚上来到现场的90位观众。提醒今天到场的各位观众,“启发俱乐部”的所有买票入场的观众,都会领到一个徽章。徽章是编号的,我的这枚是001号。我们会一直编下去。
持有这枚徽章的人,我们都在汇入一个传统。这个传统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是我们旁边是SKP,在全世界销售额最高的商场门口,我们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学知识的课堂。这件事情坚持到10年、20年、30年,我觉得它一定是这个时代的一道景色。建议各位这个徽章不要弄丢。天知道多年之后,我们凭借这个徽章相认,会发生什么奇妙的缘分。
还要提醒线上的朋友,如果你也想感受一下线下的氛围,想要收藏这枚徽章,可以在直播区购买下一场,也就是3月24号的门票了。
今天这一期,是自从《启发俱乐部》开播以来,我准备得最艰难的一期。为什么呢?不是因为没得说,而是因为,我不知道我要聊的这个问题,能不能唤起你的同感?我要给出的那个阶段性的答案,是不是听起来像是一种无聊的说教?我们试试。
什么问题呢?“很多事,明明可以做,为什么又不可以?”
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别扭。说个例子你就懂了。
今年年初,特朗普的支持者冲击国会山。特朗普因为涉嫌煽动暴力,被美国的社交媒体全网禁言。但是消息传到欧洲的时候,一向不喜欢特朗普的德国总理默克尔说,这么做是“有问题的”。几个商人对个眼色,没有经过任何正当的程序,就把一个政治人物的发言权给剥夺了,这件事可以吗?
你看,政治家意识到,言论,哪怕是自己不喜欢的言论,居然被资本操控的时候,是要引起警觉的。虽然按照现行的美国法律,这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作为旁观者,我们仍然知道,这不可以。
另一个例子是澳洲和脸书之间的一场官司。
澳大利亚准备通过一项法律。根据这项法律,用户在脸书上如果转载了澳大利亚的新闻,脸书就要向澳大利亚的媒体付费。谷歌挺机灵,主动跟澳大利亚媒体签订了付费协议,花几千万息事宁人。但脸书算的是另外一笔账。脸书在全球的月活用户是30亿,你澳大利亚全国人口才2500万。对脸书来说,这个市场可有可无,你爱用不用。于是就把澳大利亚的媒体给封了。
2月18日,澳大利亚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脸书账号看不了新闻了。所有澳大利亚媒体的脸书账号都被封禁,内容全部清零。甚至连澳大利亚政府的账号,包括正在抗疫的卫生部门以及正在灭火的消防局的账号也给封了。整个澳大利亚,顿时成了一座信息孤岛。
虽然眼下,这两件事都风平浪静了。但是,我们已经听到了政治,乃至是整个社会要为资本踩刹车的声音。
西方很多人都预测说,2021年将是科技巨头的监管年。
BBC预测2021全球科技趋势,第一条不是什么居家办公、自动驾驶,而是打压科技巨头。
如果我们放远一点视野,你会发现,资本这个东西,在历史上不止一次地犯过类似的错误。
举个例子,童工问题。现代世界,童工肯定是法律不允许的。但是,如果我们穿越回200年前的19世纪初年,童工现象是普遍的。
别先急着批判。其实,在历史上,为童工进行的辩护非常多,而且都言之成理。简单说几条:
第一,生存是人的第一需求。19世纪的劳工阶级家庭都挣扎在生死线上。与其让孩子们在街头流浪,不如送到工厂,每天给自己挣一个面包。
第二,西方人认为孩子生来就带有原罪,而劳动能塑造儿童的品质和美德。比如,女孩从事家政,就是在学习如何成为好妻子、好母亲,如何把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
第三,随着工业化的推进,出现了严重的劳动力短缺。成年人根本不够用,大量的工作岗位只能由孩子来填充。而且,孩子便宜,工资只要成年人的三分之一,但是因为有机器,所以工作产出也不比大人低多少。
当然,当时的资本家们最重要的一条理由可能是:“法无禁止即可为。”对啊,法律没有禁止他们招收童工啊。有些活适合孩子干,我不干其他资本家也会干,我就丧失了竞争优势啊等等。怎么样?听起来也是振振有词吧?
但是,隔了这100多年,我们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件事情是不可以的。
1835年,英国一个矿井发生瓦斯爆炸,死了101人,其中有75名童工。在英国的造船厂里,一些狭窄空间的工作都是由童工完成的。这些工作非常危险。以至于后来拆解旧船的时候,经常能在船的夹层发现儿童的尸骨。
那个时候用童工到什么程度?你猜,最小的童工是多大?四岁。我自己的孩子今年就是四岁,我看着她们的样子,无法想象这样的孩子居然要一天十几个小时地在工厂里干活。每念及此,那种锥心的刺痛感,是一个父亲最本能的反应。你能理解吧?
隔了200多年的我,尚且如此,对于19世纪身在其中的那些人来说,这当然是一个很刺目的要解决的问题。共产主义思想,社会主义革命,之所以在那个时代风起云涌,而且有着巨大的逻辑说服力和道德感召力,就是这个原因。
这个例子说起来有点远。就拿这两年比较热的话题“996ICU”来说,其实也是类似的效应。
这个话题之所以还能成为热点,就是因为好像是非不太分明。站在员工的角度来说,996,当然是残酷的人生景象。但是你站到老板的角度,他也是能一口气给你讲出一大套道理:
1.不是工资高的大厂,你能有996吗?不要光看付出,还要看收入啊。
2.996,证明青春不虚度。年轻的时候不努力,什么时候努力?
3.这一代中国人,就是要为国运奋斗啊。这一代人吃苦,是为以后的中国人享福啊。等等。
这些道理的说服力其实还挺强的。但是,你只要跳出来一想,比如,我们是200年以后的人来看今天的996现象。一帮人,为了工作,完全牺牲了生活质量,工作成了几乎全部的生活内容,以至于不仅找不到生活的意义,甚至也湮灭了工作的意义。你跟200年后的人解释说,这是这一代人的福报,你觉得他会信吗?
好了,说到这儿,好像我要搞对资本的道德批判。不是。我只是想追问一开头的那个问题:很多事,明明可以做,为什么又不可以?
你不觉得吗?这是世界给人设下的一个陷阱:你有一万个道理觉得这样做没有错,但是它偏偏就是错了。你看到的是社会对某种做法的默许或者纵容,但是紧接着,就是社会对你猛踩刹车,甚至是秋后算账。
就拿校外辅导班来说,这是一个很正当的生意啊,他们有无数的理由为自己的存在辩护。
第一,很多父母没有能力、没有时间辅导孩子功课,我替他们辅导,这个需求是真实存在的。
第二,升学竞争这么激烈,我给学生提高竞争力,让你考取更好的学校,改变命运。
第三,我还解决了大量就业。据说现在中小学教育培训机构是吸纳应届生最多的行业。
但是,这个行业发展到今天,好像是惹了众怒。教育部发文要下大力气整顿;北京多个地区关停了中小学学科类、外语类,还有服务于中高考的培训机构;两会上这也是一个热点话题,好几位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提案取缔校外培训机构。
为什么社会踩刹车?
有个词叫“剧场效应”。本来大家都坐着看演出。一个人为了看得更清楚,站起来看。后面的人为了不被挡住,都得站起来看。大家都站起来以后,视线跟坐着看是一样的,但是每个人都更累。你超前学习,我就加快进度。你搞竞赛奥数,我也加强难度。搞军备竞赛,并不能培养更多更好的人才。
你再深想一层,站在社会的角度,为什么整顿课外辅导班?
学者李子旸说,非常简单。我们站在老百姓的角度,觉得教育部就是大力发展教育的,让我们变得更好、更有竞争力。这可不是教育部操心的全部内容。就像国防部不是天天想着打仗,农业部并不只忙着粮食增产,对国家来说,教育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形成共识,而不是一部分人的竞争力提高。全中国人都背过《出师表》,都读过《荷塘月色》,这很重要。谁背的比谁好,对国家来说没有那么重要。
第二,要让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看到上升的希望。
前一阵有则新闻,有个老师在课堂上说话很不适当,说谁谁谁你妈妈才挣多少钱,谁的妈妈挣的钱比你妈妈多50倍。我看到底下一个评论说,我内心很感动,中国有这么一个时代,父母收入相差50倍的孩子居然能坐在同一个课堂上。是不是反讽,不知道。确实国家希望生活在这个土地上的每一个老百姓,不管你的生活怎么样,都能看到希望,即使你们家的经济收入是我们家的50倍,我们家孩子也能跟你们家的孩子在同一个课堂上,受一样的教育,享有一样的资源,我们家孩子也有机会。
如果课外辅导班真的有效,就意味着好的教育可以用钱买单了。对全体国民来说,就变成了穷人的希望渐渐的在灭失,这非国家之福。
你站在自己的角度看,这事可以。但是在更大的范围内,它又不可以,被叫停,被阻止,被打压。这类事情,在过去一年,在全世界,在中国,在身边,都在发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越是强者,越是精英,越觉得自己是在为整个社会探索新的道路,越觉得自己的这些做法无可厚非,越觉得自己创造的价值远远大于社会付出的代价,甚至会觉得自己的这些做法有一些道德优越感。但是社会还是会对这些强者不宣而战。
所以,我们还是要为这些强者操操心,即使完全站在他们的角度看,他们错在哪里了?
最近这一年,我自己模模糊糊形成了一个思路:强者,往往是在用一个残缺的仪表盘。
换句话说,不是他们有什么错误,而是他们是在用一个残缺的仪表盘为自己指路。速度表在往上飙,油箱表一切正常,他们在车内看见的一切仪表都正常。但是有些指标压根就没有装在这个仪表盘上,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危险正在来临。
这本来只是一个不太高明的比方。但是最近我看了一篇文章,刘勃老师的文章(微博@南郭刘勃),算是找到了一个不错的例子。顺便说一句,如果你喜欢历史,这位刘勃老师出的每一本书都值得看。
在前几期的“启发俱乐部”中,我提到:有些好问题是永恒的,可以永远回答下去。比如:工业革命是怎么发生的?再比如,秦朝为什么15年就崩溃了?
这后一个问题,从汉代一直到清代结束,中国人讨论了2000多年。这个问题实在是太重要了,所有王朝,都想从这个问题的讨论中获得长治久安的密码。但是,此前所有对这个问题的探讨都集中在:秦朝建立之后到底做错了什么?比如,贾谊的回答就是“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对,儒家能给出的答案,通常都集中在秦始皇不知道仁义上。
但是刘勃老师问了一个全新的问题:秦始皇在灭掉六国之前做错了什么?这是一个别出心裁的、非常开脑洞的问法。
奇怪啊,秦始皇的统一战争进行得很顺利啊,他怎么可能做错了事情呢?胜利有错吗?开疆拓土有错吗?天下和平有错吗?不是有一句话吗?“胜利者不受指责”啊。秦始皇就算有什么错,那也是灭掉六国之后的错啊。
好,那我们就来看一下时间表。
请问,商鞅变法是哪一年?是公元前350年左右,公元前四世纪中叶。秦始皇统一中国是哪一年?公元前221年。中间隔了100多年。
这和我们一般人的感受不太一样。我们学历史的时候觉得,商鞅变法之后,秦国就崛起了,然后很快就统一天下了。不,中间还隔了100多年。
那秦国确立在军事上对山东六国的绝对优势是哪一年呢?你肯定知道,公元前260年,长平之战。这一战,把最后一个在军事上还有能力和秦国抗衡的赵国彻底打垮了,斩首坑杀赵军约45万。以当时的人口规模来说,赵国真是“家家戴孝”的惨况啊。史家公认,长平一战之后,秦国的统一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有意思的事情来了:从公元前260年到秦始皇发动统一战争的公元前230年,中间还有整整30年,秦国干什么去了?能统一,他们为什么不统一呢?30年,那可是整整一代人的时间啊。
刘勃那篇文章就提供了一个有趣的答案:不是不能打,而是没有必要,不打反而是秦国的最优策略。从秦昭襄王、到秦孝文王,到秦庄襄王,再到吕不韦执政时期,这30年的秦国就像养羊一样,留着富庶而衰落的六国,时不时攻杀劫掠一回,收益可观,还不用承担管理成本,多好?
对啊,翻开那30年的历史年表,秦国是年年打仗,但是不打灭国之战。打一仗,割点城池,要点战利品,然后再让齐楚燕赵魏韩这六国的君主回去养伤,等财富再聚集一点了,再打。“割韭菜”这个事,原来那个时代的秦国就会。
这是一笔账。但是,如果要打灭国战争,吃掉东方六国,那就是另外一笔账了。
刚才有一个仪表盘的比喻。公元前230年,秦始皇发动灭国战争,顺序是韩赵魏楚燕齐,几乎是一年拔一国,速度惊人。在秦始皇的仪表盘上,有的是人马、粮草、速度、胜利这些指标。但是,有两个指标,他的仪表盘上没有。
首先,是人心问题。
当时有人问孟子:天下怎样才能安定呢?孟子说:“定于一。”统一是让天下安定的出路。紧接着,孟子又说了一句:“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但是,在山东六国的眼中,秦国是一个非常恐怖邪恶的国家。有个词叫“虎狼之秦”。
长平之战,秦军把韩国的上党地区和韩国本土切割开来,逼迫上党人投降。结果,“吏民皆安为赵,不欲为秦”,上党人宁愿投奔赵国,也不想变成秦国人。
还有齐国人鲁仲连,有天下高士之称。鲁仲连就公开说过一段话,他说:秦国对士人奸诈,对民众暴虐。如果一定要让秦国成为天下的统治者,我宁可投海而死。
其次,是干部问题。
要统治这么大面积的国土,你的干部从哪里来?
当时,朝堂上有一场争论。丞相王绾等人主张在赵魏韩推广郡县制,燕齐楚沿用分封制。而廷尉李斯主张全国一盘棋,全面推行郡县制。
听起来,这是一个制度问题。但是在技术层面,这其实是一个干部问题。
如果是分封制,一个皇子带着一群大臣、率领一支军队前往自己的封国,接见一下当地的贵族,要他们表示效忠,一个诸侯国就建起来了。该缴税的时候,由这些贵族向平民征税。有大规模徭役的时候,由他们去组织人力。你看,没有干部问题。
但郡县制就完全不同了。所有县一级的政府,都需要中央派遣官吏去进行管理。这些官吏从哪里来呢?
你想:第一,原来的六国贵族肯定是靠边站,不能用了。他们心怀恨意,还得派人提防着。
第二,庞大的地方行政系统,都得用人。秦国派不出去人,就只好培养和任用本地人。这些人对秦帝国也谈不上什么忠诚。所以说秦帝国是亲手培养了自己的掘墓人。别忘了,刘邦就是秦帝国任命的亭长,他最开始的号召力可是秦帝国帮他建立的。
刘邦造反前,担任的是泗水亭亭长,也就是秦帝国最基层的公务员,他手下有上百流氓。刘邦起兵的过程和项羽类似,也是陈胜起兵以后,很多地方的豪强或百姓都杀了地方官响应。沛县县令一合计,与其等造反的杀我,不如我率先造反。然后他怕自己的支持率不够,于是找刘邦合作。但见到刘邦之后,又怕控制不了局面想反悔。大动乱时期这么犹豫不决当然是作死,于是他就被杀死了。
就拿项羽来说,项梁、项羽叔侄俩在会稽郡策划造反,一天郡守来找项梁,不是来抓他,而是和他商量:“现在到处都有人造反,这事儿好比抢红包似的手快有手慢无,咱们一起干吧。”项梁不接受这个合伙人,于是把项羽喊来使个眼色,就把太守给宰了。
第三,原来的秦国,自从商鞅变法之后,变成了虎狼之国,上上下下靠对外掠夺获利。现在全国一统了,你还掠夺谁呢?秦国自己的干部队伍,也觉得回报不足。
项羽对上了秦军主力,打了几个胜仗之后,就有人给秦军统帅章邯写信,历数秦朝的待遇差,功臣名将没有好结果。章邯读了信,很有共鸣。再一次大败之后,就向项羽投降了。
刘邦进攻钱粮重镇南阳,南阳守自己投降不说,他手下人还给刘邦出主意,您对我们好一点,可以树立一个正面典型,表示投降您是有好处的,以后可以“诸城未下者,闻声争开门而待,足下通行无所累”。刘邦照办,于是就真的一路畅通无阻直奔咸阳了。
更值得一提的是,有一支秦军主力,始终没有参与平定叛乱的战争,就是当年被派去扫平百越的南征军。他们在南方驻扎了十三年,这时候的算计是:回去平叛,一来未必打得赢,二来打赢了也未必又足够的回报。相反,继续在南方待着,“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他们就干脆隔断南北交通的道路,独立建国了。
这么一分析下来,秦始皇贸然发动对山东六国的灭国战争,他看到的是开疆拓土,是千古功业,没看到的是对原来治理体系的摧毁,是对自身力量的削弱,等等。是不是考虑不周?
这是第一种看不见的仪表盘。只算自己的账,不算对方的账。
还有第二种“看不见的仪表盘”:看得见收益,看不见收益带来的风险。
还是回到秦始皇的例子。
你可能会说,秦始皇也不是什么都没干啊。历史书上写得明白,他打完统一战争之后,马上着手统一文字、货币、度量衡、修弛道,等等,这些措施肯定是有助于一统的啊。这些措施难道一点用都没有吗?
这就又要说到我最近大受启发的一件事了:如果你只看到手中解决麻烦的手段,你会把所有细碎的麻烦挤到一起,变成一个超级大麻烦。这又是一个看不见的仪表盘。
我的同事,青年历史学者裴鹏程最近解读了一本书,日本史学名家佐竹靖彦写的《刘邦》。
这本书提到一个有意思的洞察,就是过去在我们的印象中,反秦是一个全国性的浪潮。“天下苦秦久矣”。群雄揭竿而起,反对秦朝的暴政。真的是这样吗?
我们来算算,真正在反秦战争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是哪些人?通常提到的主要是三波人嘛:陈胜吴广、刘邦、项羽。对吧?
好,来看一幅地图:
这里是砀山,刘邦拔剑斩蛇起义的地方,它属于安徽省,但它同时被另外三个省包围,北部是山东,东部是江苏,西部是河南。
从这个地方向东北,开车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到达江苏省的丰县。刘邦就是丰县人。辅佐刘邦建立汉朝的很多人,像萧何、卢绾、王陵也是丰县人。
丰县的东边是沛县,刘邦集团的樊哙、曹参、周勃都是沛县人。你可能会说,刘邦搞事业,拉着乡亲入伙很正常啊。
从丰县县城向东南出发,一个半小时车程就会到达徐州。在秦代,这里叫彭城,项羽建立西楚,都城就是彭城。奇怪了,为什么项羽的都城离刘邦家这么近呢?
继续向东南驱车一个半小时,会到达今天的宿迁市,在秦代,这里叫下相,项羽的故乡。你看,连项羽家距离刘邦家好像都不是很远。
然后,从项羽的家乡向西出发,开车一个多小时,就会到达安徽省灵璧县,“霸王别姬”、“乌江自刎”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附近。
踩着油门朝西北走,不到一个小时,我们来到安徽省宿州市。在秦代,这里沼泽遍地,名叫大泽乡。没错,陈涉吴广起义,就发生在这里。
是不是觉得有一个问题已经呼之欲出了?秦朝灭国的可是六国啊。齐楚燕赵魏韩,那么大一片地方啊。但是怎么在秦朝末年找麻烦的就集中在这么一小块地方呢?那么大片的地方不出事,偏偏就这里出事?
对,佐竹靖彦给这一小块地方起了个名字:“泗水系月牙形水乡山泽地带”。
在那个时代,这个地方是一片月牙形地带,泗水河川行而过,地势低、潮湿,形成了大量的水乡山泽。在秦代,这里有个地方叫大野泽。听这个名字,你就能感受到三个特点:水多、荒凉、面积大。后来随着大野泽不断缩小并且位移,到五代的时候,大野泽变成了梁山泊。
一听到梁山泊,你就明白这个地方的意义了。官兵到不了嘛。
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后,下令修建“弛道”。但弛道修到这个月牙形地带,就修不下去了。这种水乡山泽地带,朝廷无法有效管理,就很容易成为不法分子的藏身之处。
而且,这块地方,正好是原来的六国的齐楚魏韩的交界地带,和赵国也很近。原先六国的旧贵族项羽、张良之类的人,也就是这么慢慢聚集到这里的。这成了反秦力量聚集的火药桶。
所以你看,不是说秦始皇统一文字货币度量衡、修建弛道之类的方法没有用。有用。但有用,是在看得见的地方有用,而因为这些有用,而被挤压到某个角落里并聚集起来的反对力量和恶性因素,是看不见的。
显性的力量,容易被看到。隐性的麻烦,很容易被忽略。更要命的是,这里面是一个贯通的逻辑:显性的力量容易激发起隐性的麻烦。
比如,做网络安全的人,都知道这个行当的一个默契:不管你的网络实际上有多安全,都要低调,都不能吹牛说,我很安全。
微软有个电子游戏品牌叫Xbox。2015年,微软给这个产品招募负责网络安全工程师,招聘广告里是这么说的:“你是否愿意制作一个非常安全的设备,安全得足以成为最强黑客的噩梦和客户的曙光?你是否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所有Xbox主机上的游戏和用户,免遭作弊玩家欺负?如果是的话,我们会给你提供一个好机会!我们正在寻找有才能、有创意、有动力的工程师,让Xbox平台成为世界上最安全、最可靠的计算机设备。”
那后来,Xbox有没有变成“世界上最安全、最可靠的计算机设备呢”?显然没有,仅仅一年后,Xbox就被黑客攻陷了,全球的服务都受到影响。这支黑客团队还接受记者采访说,我们之所以发起攻击,是想警告微软,你这么大的公司怎么能不做好保护呢?你们赶紧升级吧,否则下次就不是服务器瘫痪这么简单了。
同样的事情在那年还发生了一次。2016年,微软的操作系统Win10发布一周年,微软宣称Win 10是“有史以来最安全的系统”。没想到黑客只用了18秒就攻破了一个系统漏洞。
你看,只要你身在一个系统中,显性的、看得见的力量越大,隐性的看不见的麻烦也就越大。
这又是一个我们前面讲的“残缺仪表盘”效应。请注意,不仅是看不见的问题,而且是看得见的部分跑得太快,导致看不见的部分也在高速地累积风险。
其实,这样的例子在我们身边的商业世界比比皆是。
比如,你身在一家公司,业务迅速增长、产品创新不断、品牌声誉卓著、内部气氛良好、合规守法、社会公益事业也不缺,总之吧,你能想到的毛病,这家公司都没有。那请问还能有什么危机吗?
有啊。刚才说的那些维度,都是可以通过仪表盘看到的,而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你业务增长了,在看不见的地方可能就有人业务下降了;你的产品创新了,在看不见的地方,就有人的产品被挤出了;你的品牌扩张了,就有人的品牌蒙尘了。他们当然就会有损失感。
但是请注意,你的成功,通过各种财务数据,可以汇总到你看得见的仪表盘上。而那些受损者呢?他们的损失往往是分散的、隐性的、心理感受上的,无法汇总,无法呈现。
如果倒转些年头,看不见也没什么关系。市场竞争嘛,优胜劣汰嘛,社会要进步嘛。市场经济的全套逻辑,已经被打磨了几百年,早就可以自圆其说,也早就扩展到了世界各地。市场竞争产生了负面的社会后果?没关系,一是竞争失败者忍着,二是社会慢慢消化,三是政府兜底。一句“市场经济不相信眼泪”,就把所有这些人的社会存在全部抹掉了。在经典市场经济这辆车上,确实不需要装上失败者的仪表盘的。
有一个很经典的经济学争论。19世纪的法国有一个经济学家叫巴斯夏,这个人以幽默著称。
有一次从巴黎到马德里修了一条铁路。波尔多(就是现在出产葡萄酒那个地方)这个地方的议员就跟中央政府反映说:“你看你一修这个铁路我们当地的搬运工人都没饭吃了,我们法国经济不就完蛋了吗?我提议咱们这个铁路别一次性修到底,咱们在波尔多这个地方断一下。这断一下多好呢?这样我们所有的运输工人都有饭吃,我们当地的经济就能繁荣起来了,对吧?”
巴斯夏听到这个建议之后就说:“你这个想法太保守了,断一下哪过瘾呢?那就沿途都断好了,这个铁路每修到一个镇就断一下,沿路就这样断下去。看来铁路真不是个好东西,剥夺了大家的就业机会,会导致经济倒退。”
这是经济学历史上的一个著名反讽。“不要搞什么妇人之仁,经济增长才是王道。”背后还有一层意思当然是:铁路固然是抢走了搬运工人的饭碗,但是没关系啊,新技术会带来大繁荣,大繁荣会带来新岗位。搬运工人会慢慢地找到新岗位啊。
倒转几年,我也是这么理解市场经济的。核心是两条:
第一,自愿交易带来的损失,愿赌服输,各自承担。第二,法律允许下的自由交易,企业不承担社会成本。
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优胜者崛起的速度太快,如果受挫者的失败也来得太快,如果他们受挫的情绪共振得太激烈,那会是什么结果?在新的技术条件下,我们要重新评估这些问题。
就这过去几年,仅仅在中国市场,我们就看到了太多的例子:P2P平台爆雷、共享公寓项目爆雷、社区团购被叫停,这几天,课外辅导班被叫停整顿,等等。虽然领域不一样,性质也不一样,但是给我们带来的是同一个提醒:这个时代的商业机构,再也不能闭目狂奔了,价值创造者要为自己带来的价值毁灭承担责任了。
举个例子,社区团购这件事,从去年6月份开始,滴滴、美团、拼多多接连上线了社区团购项目,随后几乎所有的互联网大厂也都加入进来。进来干嘛?疯狂补贴抢用户啊,这边有一毛钱一颗的白菜,那边有一分钱一斤的水果。
有人做过统计,去年社区团购总共融资117亿元,这么多钱砸下去,什么后果?千千万万菜贩子的生意就难做了,一毛钱一颗的白菜,他们是肯定竞争不过的。
仅仅半年,到了去年12月份,人民日报评论就来了,说:“别只惦记着几捆白菜、几斤水果的流量,科技创新的星辰大海、未来的无限可能性,其实更令人心潮澎湃。”随后国家直接对社区团购定下了“九不得”新规,引导社区团购规范化。
但是这辆社区团购的车也没刹住。3月3日,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再次出手,指出部分社区团购企业涉嫌扰乱市场价格秩序,对滴滴、美团等五家企业立案调查,最后总共罚了650万元。
那你说,这只是担心菜贩子们失业吗?不全是。我就见到过一个分析:
你想,互联网社区团购为什么这么疯狂补贴?靠买菜是肯定挣不回来这个钱的。不是老百姓想的,先用补贴卖1块钱的白菜,把菜贩子击倒,然后变成100块钱的白菜,不可能。那钱怎么赚回来呢?靠金融。“老太太,我这菜卖得这么便宜,要不要充个值?充1800,当2000用。”从家家户户手里拿到这1800,积少成多,就可以变成金融资本了。但是,如果金融游戏玩炸了了呢?共享公寓爆雷,我们又不是没见过。真到了那个时候,平台可以两手一摊,破产了事。但那是什么钱?升斗小民的买菜的钱啊,这个社会后果就严重了。
要知道,现在的公司,和100年前的公司不一样,它是一个可以被金融加速的新物种了。
金融的本质,是把所有空间和时间的价值都压缩到一个点上爆发的工具。会用金融的公司都明白:通过融资,可以加速历史的进程。
也就是说,一个需要很久才能实现的图景,有了金融工具,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实现。那反过来看,这个图景产生的恶果,也会集中在极短的时间内爆发。那么,原来靠时间来消化,靠社会来兜底的逻辑,就行不通了啊。换句话说,企业必须自己把这些责任担起来了。
有句话是说,“离开剂量谈毒性是耍流氓”。我们也可以套用一句,离开速度谈恶果也是耍流氓。在足够高的速度下,不恶的事成了恶事,小恶成了大恶,可以被容忍的恶成了不可被容忍的恶,不需要承担后果的恶成了要承担后果的恶。
原来是可以社会自然消化的、政府可以兜底的恶果,现在就必须企业在自己的价值创造过程当中把它消化掉。价值创造者要在自己狂奔的路上,兼顾它产生的价值灭失。这是我们这一代做事的人,可能遇到的诅咒般的效应。
这又引出了一个更深入的话题,也是一个更隐蔽的“看不见的仪表盘”。
前面我们讲的两个“看不见的仪表盘”,也许眼光放远点,格局放大点,也就能看见了。但是,你想过没有?这个社会因为互动事件的增加,有的仪表盘,就是不可能让你看见的?
过去,我们总是觉得,所有的权力运行都必须得有规则,而且还得是显性的规则,规则越清晰越好,好让我们知道边界在哪里啊。真的是这样吗?
我举个例子,比如你创办了一家搜索引擎公司,如果你敢公布规则说,谁的点击量大,谁的排名就上升,那好,刷点击量的黑产就会出现。如果你说,我发现谁刷点击量,我就惩罚谁,那好,就会有竞争对手帮你恶意地刷点击量,让平台惩罚你。所以,平台最后只能公布一个模糊的规则,而不是清晰的规则,让那些想钻漏洞的人去猜。
比如微信就有一个规则,说不能恶意营销。但是到底什么算恶意什么不算恶意,这个边界又从来是模糊的。为啥呢?其实道理很简单:规则一旦清晰,钻规则漏洞的办法也就同时清晰了。平台就是要保留最后的判断权。
再比如说大学招生。熟悉美国常春藤大学招生规则的人都知道,他们就是没有明晰的规则。功课有多少分,社会实践有多少经验,有什么才艺,拿到了谁的推荐信,父母是不是校友,有没有捐款,等等,都有用,但是哪一条都不确保你一定能入学。而中国的高考,有明确的招生规则,这当然确保了社会的公平。但是负面作用,就是培养了一个庞大的针对这个规则系统的破解产业:K12课外辅导。2020年,中国这个行业的规模据说达到了6500亿。那是教育产业吗?不是。从某种角度来说,那只是一个作弊系统。
经济学上有一个著名的古德哈特定律:“若一个经济学的特性被用作经济指标,那这项指标最终一定会失去其功能,因为人们会开始玩弄这项指标。”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最近看到一则让我心里五味杂陈的励志故事。
话说,上海有一位开小吃店的厨师。05年专科毕业,在上海打拼。但是,上海的政策是,如果他女儿想在上海高考,必须要积攒120分的积分。他们家每交一年社保,只能积攒3分,这个速度明显不够。但是有一个办法,如果家长是硕士研究生学历的话,可以一次积分100分。这位厨师师傅为了女儿,也是拼了,居然就真的开始考研究生,第一年失败了,第二年居然成功了,考取了河北的一所学校的研究生。据说,这位厨师师傅虽然上学痛苦无比,但是,现在想的是能不能考博士。这样还能为女儿加分。
我不知道你听到这个故事之后,是为父爱如山感动?还是被高考制度的公平性打动?但是我想,无论是那所学校,还是制定落户制度的上海政府,是未必想看到这个结果的。他们的心情想必是:系统被黑客攻入了。
在这个到处都是“互动事件”的时代,有一个趋势恐怕是成型了:越来越多的规则将会是模糊规则。
对企业来说,原来那套“法无禁止皆可为”的逻辑也就崩了。别再指望,有谁会明确地告知你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自己看着办,出了事自己负责。如果你非要要一个边界,政府只能告诉你一个模糊的边界。
其实也不能说模糊,举个例子,有一段时间,网文平台传出来一个说法,说以后写网络小说,不许描写头部以下的身体部位。有人就说,那我描写一个倒着吊起来的人,是不是就可以了?你倒是试试看啊。
美国联邦最高法院的波特·斯图尔特大法官不是说过一句话吗?“你不要问我什么是色情。我不知道色情的定义。但是,你让我看一眼那张图片,我就知道什么是色情。”
你看,未来的社会,将会有越来越多的规则以这种模糊的方式存在。对企业来说,这是一个不好的消息。你看,是不是回到今天一开头我们问的那个问题上来了?很多事,明明可以做,为什么又不可以?
明明可以做,这是清晰的规则赋予我们的权力,这些权力都呈现在我们看得见的仪表盘上了;
为什么又突然不可以了?因为我们做的某些事触犯了模糊的规则,这些规则不在我们的仪表盘上。
这就是今天的企业,被互联网、人工智能、金融这些工具加持,因而变得无比强大的企业,付出的代价。
做社区团购可以,但是用那么快的速度剥夺了小商小贩的生计,甚至引发社会动荡,那就不可以;做课外辅导班可以,但是那么大规模地把中小学生和家长逼入一场军备竞赛,那就不可以;做共享公寓可以,做不好破产也可以,但是你那么快地速度扫了那么多房,又几乎在一夜之间把那么多租房的年轻人赶到了大街上,那就不可以。
所以问题来了:怎么把这些看不见的“仪表盘”装到自己的这台车上呢?
这是一个极难的任务:怎么才能把那些虚无缥缈的“天理良心”“公序良俗”,反应到自己能看得见的账户里?这可比做一份财务报表难多了。
其实也有办法,就是假设情境。大概有这么几个思路,供你参考:
第一,我正在做的这件事,我愿意我的孩子也这么干,也按照这种方式生活吗?如果不愿意,你觉得孩子这么做是不对的,那么我也不要干。
第二,为孩子谋划,可能还有一点自私。那么再升级一个情境:我做的这件事,我的父母知道了,他会为此感到光荣、骄傲,愿意到处说吗?如果他们不觉得光荣,那么我也不要干。
第三,如果这个情境,还是有更多的人性因素的干扰的话,那再设想一个:假设我最终成了一个成功人士,成功到了要名留史册的那种程度,给我写传记的人,我愿意他把我现在做的这件事写进去吗?
第四,再升级一个情境:我做的这件事,如果做到极致,做到完美,做到我能想象的最好,再把它乘上一万倍,那它是一个可以被社会普遍接受和祝福的事情吗?这是一个终极考问。比如你做企业,要做大,那请问大到什么程度呢?一个城市、一个国家、乃至整个世界的所有生意都归你一个人控制吗?这真的好吗?
最近看到投资家李录的一段话,很有意思。
他说:“正道就是可持续的东西,就是你得到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在所有其他人看来,都是你应得的东西,这就可持续了。如果当把你自己赚钱的方法一点不保留地公布于众时,大家都觉得你是一个骗子,那这个方法肯定不可持续。如果把赚钱的方法一点一滴毫无保留告诉所有的人,大家都觉得你这个赚钱的方法真对,真好,我佩服,这就是可持续的。这就叫大道,这就叫正道。”
这段话听起来是一个极高的、圣贤境界的道德要求,因此也可以被听成是道德说教。
但是,过去一年发生的桩桩件件,倒是让我觉得心生警惕,它已经不仅仅是什么正道了,它已经是唯一可以走的道路了。
为什么?
茨威格这样评价路易十六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对,所有拥有力量的人,都不妨把力量翻过来,看看上面标定的价格。
好,这就是本期的启发俱乐部。下周三晚上,我们还将在北京华贸北广场,得到北京学习中心,向你汇报我未来一周受到的启发。下周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