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短视频是新的媒体,对传统媒体是压倒性的替代优势。而我的理解不是。短视频不是替代性的媒体,它只是把一部分原本被遮蔽起来的世界显露了出来。
哪一部分?纯粹感受的那个部分。
我在抖音上最爱看两类视频。第一类是豪宅,这是我的个人爱好,我买不起,买得起也没空住,但是用一分钟看一眼还是很爽的。可能住在里面的人要爽也不比我多多少,我这是免费的,他要花好几个亿。
还有一类视频我特别喜欢,看别人解数学题。看数学不是因为我数学好,恰恰因为我数学不好。做数学题,原来我们是多么难受啊,老师布置数学题,让你自己做,做也做不出来,还要打分,很痛苦。现在看别人做,一分钟就能获得一次颅内高潮,很爽。
你看,短视频平台是什么?它是把这个世界原来被封死的你看不见的一个部分,突然媒体化,让你看见了。我在央视工作过好多年,央视怎么可能一个节目专门带你看豪宅呢,怎么可能有一个节目就是给你解数学题的呢?它一定把它包装抽象之后,变成了一个道理,它总得包装个故事、意义。短视频因为短,它没有那个妄念,直接给你感受。我们没见过,当然如痴如醉。
最近我还看了一个系列短片,叫《赘婿》,你用“歪嘴龙王”一搜就能搜出来。
这是一系列的小短剧,一分钟一个,一分钟一个,拍了好多,没想到在网上巨火。别看它只有一分钟,却做到了冲突拉满,高潮迭起,比如 “家庭变故后,隐忍三年去当上门女婿,如今受尽屈辱,终于王者归来!”“战神回家,发现妻子成为别人的未婚妻,一声令下,数亿集团破灭!”“战神回家,发现弟弟含冤九泉,一声令下,十万将士奔来!”……发现了吗?都是这种反转套路,而且,这些视频的结尾全都会配上赘婿的邪魅一笑。
就这样的小短片,真的特别奇怪,它不符合任何艺术形式,一顿乱剪,胡说八道,然后情节完全重复,反转、反转。但是它直接在召唤,就是让你内心的一种感受在显灵:我被人欺负了,总有一天我要报复。这种感受所有的大佬都有,别说咱们普通人了。我这种觉得自己特别正能量、阳光的人,居然看《赘婿》那个片子看了一个多钟头,端着手机在那儿看,特别爽。
你发现没有,这类视频,不是好看,也不是有用,它就是纯粹在拨弄你心里有的一个隐秘的感受。短视频平台的崛起,揭开了一层之前被我们忽略了的感受世界。
以前,所有的媒体只能抽象、建模之后才能给你,对吧?建模的技术有好多种,比如司马迁把整个那几千年历史变成12本纪,30世家、70列传、10表、8书。拍电视纪录片也是这样,我是学纪录片出身的,老师第一堂课就会告诉你,纪录片是讲故事。故事到最后还是要让你得到个道理,它虽然是视频,但是最后会讲个道理,本质上还是要把这个世界抽象。我们上学的时候解数学题,老师把很多公式教给你。过去,这个世界只能是这样。
但是短视频这玩意不一样,它没有道理,它就是把人的感受这一层给露了出来。
明白了这一点,咱们再往前推导,就更有意思了。感受世界出来了,抽象世界就不存在了吗?不是的。你突然看明白了,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是什么替代关系,它是像一个大金字塔。
整个人类文明是这么一个发展过程:
第一阶段,金字塔只露出一个小尖尖,帝王将相露出来了,理性表述露出来了,那是文字时代;
第二阶段,金字塔又露出一小块,更多人的欲望可以被表达、思想被记录,精英用很多抽象的概念戳我们,这个阶段音视频慢慢发展起来,文字也还在;
第三个阶段,就是我们现在这个阶段,大众时代来临,请注意,这个阶段就不是抽象的东西露出来,而是感性的东西可以被露出来,短视频崛起,它不只是让每个人都获得存在感,更重要的是让每一种人类内心的隐秘角落都可以露出来。所以,你看,它是一个逐渐的冰山上浮的过程。
我们再回头看开头提的那个问题。是不是短视频时代来临,文字时代就结束了,原来做文字的人就没有用了呢?
恰恰不是。你会发现,围绕新的东西,几乎每一个传统的,就是冰山上面的部分,都在扑过去,和它形成新的整体。
写文字的人在我们这个时代有优势吗?有啊。只不过在这个时代,写文字的人拼的是那种召唤感受的能力。
举个例子。《秒赞》这本书里提到一个例子,说瑞典一个音乐平台叫Spotify,中文翻译成声田。他们的后台可以看到一些产品使用数据,用户听了什么歌,在哪儿听的,几点听的,听了多长时间,一天听了多少次等等。
有一次这个平台发现,有位19岁的男用户,在2月14日情人节当天,听了《对不起》(Sorry)这首歌42次,单曲循环42次。随后这个平台根据这组数据写了一句文案:
那位在情人节听了《对不起》42次的人,你打算怎么办?
你看,这一句话要是拍成视频会变得特别复杂,需要很多镜头。第一个镜头,有个男孩在听歌;第二个镜头,特写《对不起》这首歌;接下来还要展现他在不停地听,他的表情、情绪变化,等等。这还只是镜头处理,不算配音、灯光、布景这些环节。这么复杂的场景,如此微妙的情绪,用文字来表达,一句话就完成了。
所以你发现了吗,文字会变成什么?它会变成调取人的感受的快捷键。当这个世界的感受层越多,当人人心中都有这个感受的时候,一句话就可以调取。
文字的表达力量,和这个世界普遍每个人的感受能力,和感受系统的丰富性是成正比的。
比如北京,大家都知道北京有好几个海,前海、后海、北海。那是海吗?那是很小的湖好吗?为什么叫海呢?蒙古人起的名。元朝刚打过来,蒙古人一看,好大一片水面,在蒙古没见过。以至于他用文字用得不精确。我们在座的人基本都看过海。我一讲海,海的女儿,你脑中调取的画面和感受就丰富很多。
在座的人应该都坐过飞机,我现在跟你说一句话马上就会很紧张:“请竖直座椅靠背,收起小桌板。”你要是没坐过飞机,我跟你说这个,你不知道我在说啥。文字就是这么个作用。
这么一想,中国古代的文字是不是也是这样?古诗词本质上就是一个感受的调取系统。
辛弃疾有一首词《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就是那首“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据说他写出来之后,就问好不好,大家都说好。然后他问了岳飞的孙子叫岳珂,岳珂说好是好,但是用典太多了。实际上岳珂就不懂,用典,这是中国古代文人特别重要的一个手段。因为它其实一个词背后有一堆感受。文字的本质是调取感受的,是快捷键。
再比如张岱,明末清初的文学家。他写过一篇文章叫《湖心亭看雪》,好多人上学的时候都背过,其中有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叫“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你看,上学的时候老师教我们,这种写作手法,叫白描,对不对?但其实我们之所以能记住它,是因为白描吗?不是,因为它其实就是个短视频啊。这句话一出,你的眼前自然就浮现画面了。
马伯庸写过一篇文章,他说,《木兰辞》不是一幅幅静止画面,而是一组组极富动感、自带BGM的电影片段。
第一句是“唧唧复唧唧”,是声音。咱们闭上眼睛,那个声音是不是一声一声传出来了?紧接着我们看到了一幅画面:“木兰当户织”,木兰姑娘在家织布。
一个名字,一个动作,一段声音。带给我们的感受,就像在看一部电影。你发现了吗?这都是一个个的电影镜头,从头到尾都是,包括后面的“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都在提醒我们一件事,那就是高级的文字全部都是这样,是对感受系统的露出和召唤。文字这个东西,是我们过于抽象表达形成的惯性,以为抽象的是好文字,不是,好文字从来都是能召唤感受的。唐诗宋词哪一首好诗不是这样?古道西风瘦马,枯藤老树昏鸦,这不都是短视频吗?
回到我们所处的时代,短视频未必比文字好,但是短视频把很多东西露出来,变成每个人心里都能看到东西,你再用文字就更容易召唤出来。这样一来,文字就变成了快捷键。
所以,感受系统在这个世界上越复杂,其实文字高手越有竞争力。全中国人民都见过海,那海洋这种感受就可以被快捷键化了;全中国人民都没有看过海,这不行。全中国人民有10亿人没坐过飞机,那就不知道空姐在说收起小桌板,收起座椅靠背,那句话给大家带来那种紧张感是什么样。
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会写的文字的人是更有竞争力的,只不过它不是上一代的竞争方式。同样的道理,很多人说下一代人不读书了,未来我们难道要和一帮不读书的年轻人生活在一起吗?这个事我没有那么悲观。就拿我们这代还读书的人来说,我们也丢掉了好多好东西啊。比如说我们读文言文少了,能吟诗作赋的也少了,会写毛笔字的人也少了。但是怎么样了呢?
我们这代人当中,如果一个人精通文言文,能吟诗作赋,会写书法,这成了他一种重要的竞争力。我们还有《诗词大会》,年轻的书法家也可以火起来。所以不乏把这些优秀的东西保存下来的人。
照这个模式推想的话,那未来,虽然爱读书的人少了,但是一定会有一些人爱读书,而且阅读成了他们最重要的竞争力。那其他人呢?
可能竞争力建立在能打游戏,能制作视频这些新的竞争力模型上。所以,说到底,不过是竞争力的类型多了而已。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是人类文明的一个规律,只要出现的东西,它就不会消失。不管你在理性上认为,它多么的该消失,它都不会消失。它会和新涌现的新事物之间形成关系,你是弄不死它的。比如蜡烛,有电灯蜡烛就死了吗?蜡烛产业现在不要太好。虽然不用于照明,但是它能构筑浪漫的情景,这个功能就足以让蜡烛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