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文官政府和军队的关系。
有了皇帝这个基础架构,又要解决一个很麻烦的问题,就是如何用皇帝领导的文官政府来控制军人。
皇帝是什么?是文官系统的首领,理论上他应该对军人有控制权,但是皇位传几代之后可能变成糟老头子掌权,小孩掌权,养在深宫中、长在妇人之手的文弱书生掌权,没带过军队,在军队中没有威望。这样的皇帝怎么能够管住军队,是一个最核心、最头疼的一个问题。如果你熟悉古罗马历史就知道,古罗马这个问题就死活解决不了。最多的时候,罗马帝国同时有100多个皇帝,100多支军军阀各自选出自己的皇帝,全部是军人。
但中国这个问题就解决了。我们今天只看一个侧面。这又是我在李子旸的文章里看到的一个洞见。
李宗仁被蒋介石耍过一次。那是在1948年,南京国民政府总统就职典礼。蒋介石是总统,李宗仁是副总统。典礼之前,李宗仁问蒋介石,出席典礼穿什么服装合适。蒋介石说,穿军装。李宗仁也没多想,就穿军装出席了。
到了典礼上才发现,蒋介石没穿军装,穿的是长袍马褂。俩人站到一起,怎么看李宗仁都像是蒋介石的副官侍从。显然这是蒋介石故意玩儿的小花招。李宗仁气坏了,多年后写回忆录还忍不住大骂。
看这张照片,确实有领导和下级、一主一仆的感觉。这件事的政治意义,时过境迁,已经无所谓。有意思的是:为什么在我们中国人的心目中,穿便装的是领导,穿军装的反而是侍从?
要知道,其他国家可不是这样的。在欧洲各国,国王正式肖像中的服装,出席最正式场合所穿的服装,恰恰是军装。
随便看几张欧洲大国国王的肖像和照片。
拿破仑的这张画像最著名——一个军人。
看到了吧。在欧洲,军装才是国王——也就是最高统治者的正装。这和中国可是大相径庭。
中国皇帝中,也有带兵打仗御驾亲征的马上皇帝,即使如此,皇帝的正式形象,都不是军人。皇帝的正装——龙袍,是文人式的宽袍大袖。
这些皇帝是地地道道的军官,但流传下来的画像却是这个样子的。这是因为中国和西方国家的政治.观念截然不同。中国的政治观念,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文治。落实到政治制度上就是,在很早的时候,中国就建立起了文官政府。以文制武,重文轻武,这是中国在社会领域的一大发明创造。
因为有了皇帝制度,所以中国从来没有试过,军人直接成为国家的领导人。没有这个选项。皇帝可以是拥有武力的军人起家,但是,如果他不脱下军装,成为文官政府的领导人,他就不是皇帝。
文治,对于我们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天经地义之事。其实,如果跳出习惯性思维想一想,就会意识到,文治国家,是多么的不寻常。
用武力治国,其实很容易理解。服么?不服就弄死你。从动物世界到人类文明早期,当然都是这种“制度”——否则还能怎么办?西方的国王和皇帝穿军装,其实就是这层意思在现代政治中的反映。
而要想实现“文治”,这就需要高得多的治理水平。
文治的根本出发点,一定不是单方面的武力掠夺,而是制度本身的魅力。说白了,接受我的统治,比不接受,你的处境要好。文治政府,必须能够协调、管理和增进被统治者的利益。
这样说话,你可能会觉得这是为了中国古代的统治者涂脂抹粉。你想象一个场景就好了:如果你生在一个中国古代乡村的普通人家,你是愿意,这个地方完全没有秩序,到处是强盗,或者是个别强人家族独霸一方,还是远在京城的皇帝给你派来一个县官?这个县官来了之后,你当然要交税,但是他也主持诉讼、他也搞一些公共工程、他也劝勉农桑、他也赈灾、他也管地方上的治安,他要是干得不好或者贪赃枉法,背后还有一套规矩能管他。他还办教育,你家如果有人考取秀才之后,还可以进一步进京赶考,一旦中了进士可以光宗耀祖。你要哪个?
所以,你想象一个景象:一个文弱书生带着一颗印,就可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上任当县官。当地士绅对他的期待,至少是一开始的期待是,父母官上任可以造福一方。在人类历史上横向看看,这是一个多么奇葩的场景。
文官政治的本质,是用高水平治理来换取服从。
这也是中国历史大漩涡越转越大的根本原因。曾经的蛮夷之地,接受中原统治、逐渐被同化的过程中,虽然不免伴有武力和战争,但终极原因在于,来自中原的文明统治让蛮夷地方变得更好。接受这种统治,比抗拒要好。
我们再来捋一下这个逻辑。因为要安定,所以中国一开始把所有的权力交给了一个人,皇帝。而这衍生出了一系列的问题。这些问题又要解决。比如,带兵的军头,就容易对皇权产生威胁,所以必须用文官政府,用重文轻武的策略来解决这个问题。而文官政府就必须是用高水平治理换来服从。而高水平治理的要求又倒逼中国政府从很早开始就必须是福利国家。
所谓“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嘛。福利国家这个概念的核心,并不在于某种特定的福利水平,而在于国家对民众的生活是否有救助和帮扶的责任,是否是“无限责任政府”。所以,要说中国世界上最早的福利国家,这不奇怪。当然福利水平很低,但是它的基本的统治逻辑是建立在政府兜底这个基础逻辑上的。而西方什么时候搞出福利国家的概念?太晚了。
这是解决问题的一个逻辑链条。
我们还必须看到,从皇帝制度这个基础架构开始,一系列问题开始出现,有的问题解决了就是解决了,但还有些问题解决了,又会衍生出新的问题。比如科举制度问题。
过去我们一般都认为,小圈子的门阀士族制度非常坏,看看魏晋南北朝就知道了,一帮贵族子弟,吃饱喝足什么都不会干,还把持权力,所以科举制度,把政权的大门打开,让普通人也有机会上升到统治阶层。就像今天的高考一样,科举具有全民色彩。一定年龄段之内,所有中等以上家境的男子几乎全部投入科举。考得上的当官,考不上的当老师,其余在农闲时节教村子里的孩子识字。整个社会的识字率一下子就提高了,社会流动的可能性被打开了,儒家的思想观念、行为方式被广阔地域上的广大人群所接受,在文化上巩固了中国的统一。所以说,科举制度是中国的一个伟大发明。
从宏观上看确实如此。可是《法度与人心》这本书里,也提醒我们注意事情的反面,科举制确实解决了一些问题,但也带来了新的问题。什么问题?官僚系统的道德问题。
在科举制度之前,用的是什么制度?察举制。就是现在的官员推荐新的官员,这当然导致官僚的来源局限在一个小圈子里,但是这也有好处啊,就是熟人之间放心啊。
你就想我们今天,最好的保姆录用方式,不还是朋友之间互相推荐吗?这个阿姨在我家干过,不错,我当然就更放心用啊。公司招聘,内推有重奖,这重要的人才发掘方式。
士族门阀制度形成的是“小圈子政府”,熟人官场。每一个人的家世渊源、家族风范,以及个人的脾气秉性,彼此知根知底。在这样的官场里,道德约束的力量很强大。祖先荣光、家族门楣、熟人朋友的评价,都会对一个人的行为构成约束。
我在这本书了看到一个特别好玩的例子,东晋初年,刚刚南渡,高门士族的日子也不好过。太原王氏的王述家里很穷,就自告奋勇出来当了个县令。上任之后大肆收受贿赂,改善生活条件,被上级纪检部门查出来一千三百多条问题。
宰相王导就派人跟他说:以你这么高贵的出身,还怕没钱吗?如今屈尊管理一个小县,实在是不合适啊。
王述回答说:“足自当止。”等我拿够了,就不贪了。
当时人都不信。可是后来,王述做了多任地方长官,都无比廉洁,还把俸禄分发给亲朋故旧,自己家的房子家具再也没有换,都还是当县令时用收受贿赂的钱置办的。
这样的故事只能发生在“小圈子政府”的熟人社会当中。列祖列宗在前,子孙后代在后,家族是要延续的,来路可知,去处分明,所以要对自己有节制,要给彼此留面子。
但科举制实行以后,就带来了两个后果:
第一,你爸爸是谁,不重要。科举考试,不论家族门第,全凭卷面定终身。这样就为官场源源不断地输入了新鲜血液。但换个角度看,这种新鲜血液其实就是“陌生人”。“小圈子政府”变成“开放式政府”,官场从熟人社会变成了陌生人社会,道德约束就消失了。
第二,人品不重要。考试能够考出来的,只有个人的知识水平和写作能力,考不了道德。没准分数越高的人越不择手段,我们今天有个词叫“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所以,科举制虽然解决了人才问题,但是也带来了道德问题。这就需要发展出新的能力来解决。
这个方面,中国古代政治制度想的办法就多了去了。从考核制度、晋升制度、监察制度,从思想教育到严刑峻法,想了无数的办法,最终也不能说这个问题就解决了。但是,确实摸索出了一大套经验。
举个很小的例子,北宋政府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兴建学校,从地方州县学一直到首都的太学。然后,学籍与考试资格挂钩,所有考生在官学学满一定期限,才能参加科举考试。学籍与户籍挂钩,所有考生必须在户口所在地的官学学习。这些规定是干嘛的?重建熟人社会,用师生、同门、乡土的力量对官员进行道德教化和道德约束。
在基础架构上,遇到问题解决问题,出现新的问题,再持续解决。这个一个永久的过程。但是千万别觉得,这个过程因为永无止境,就是永无成就。恰恰相反,这就是能力积累的过程。
我说了这么多,不是想给中国的皇帝制度涂脂抹粉。我其实是想说,我们有没有可能站远一点,以更宏大的时间视角再来看中国历史,你能清晰地看到某些能力的正增长。因为我们一直在一个基础架构上解决问题,有些成就是惊人的。
比如说中国人对中央政府的信任,这是举世罕见的现象,在2020年疫情期间,这变成了一项清晰可见的能力优势。再比如,中国人的互相认同问题。这是也是在几千年间,点点滴滴地建成的。
举一个《法度与人心》里的例子。
赵冬梅老师说,司马迁最大的贡献,不是写出了一部史书,而是统一了中国的时间。这是汉朝跟秦朝相比,在制度上的一大进步。
这就要说到汉朝当时面临的情况了。在司马迁所处的时代,汉帝国已经完成了空间上的统一,长城以南的农业区全部被纳入了中国的版图。但是,在这个版图内,不同地区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异,每个族群都有属于自己的历史记忆和文化认同。用现在考古学的说法,叫“漫天星斗”。秦之所以灭亡,一定程度上就是因为它只完成了暴力上的统一,却忽略了和东方六国之间的这种差异。
所以,到了汉武帝时期就面临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整合不同地区、不同族群之间的历史记忆。司马迁写《史记》,本质上做的就是这个文化整合工作。
那司马迁是怎么做的呢?在《史记》里,司马迁整合各种传说,给我们中国人构建了一套祖先谱系,这就是《五帝本纪》。第一是轩辕黄帝,第二是帝颛顼高阳,第三是帝喾高辛,第四是帝尧,第五是帝舜。五帝下来就是夏、商、周三代了。司马迁说,从黄帝一直到尧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都是同姓同族,只是国号不同。五帝的子孙散落到各地,繁衍生息,发展成为各个族群。
别看后来大家打得不可开交,实际上,被视为戎狄的秦国、有蛮夷之称的楚国,甚至当时跟西汉不停交战的匈奴,都是黄帝子孙,大家都是一家人。比如,春秋五霸越国。司马迁说,越国的王族是大禹的后代。夏朝第六代君主少康的庶子,被分封到会稽(也就是今天浙江绍兴一带),祀奉看守大禹的祭庙。他的后代就在这里繁衍生息。既然咱们两千年前是一家,所以,汉武帝灭掉越国也就有了合法性。
你看,通过祖先谱系的编制,司马迁就把汉帝国疆域内不同地域的不同族群“改造”成了一个源远流长、传承有序的华夏大家族,从而统一了华夏民族的历史记忆。我们中华民族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大而不散,就是因为这个雪球是有核的。这个核就是我们的祖先谱系。
所以,司马迁说得对不对不重要,大家都认才重要。
后来,少数民族征服了中原地区,也要跟轩辕黄帝攀个亲戚。比如,建立北魏的鲜卑族慕容氏,就说他是黄帝嫡孙的后代;建立辽国的契丹族,自称是炎帝的后代。每个朝代的皇帝还都喜欢到黄帝陵,也就是今天陕西的黄陵县去祭拜。跟轩辕黄帝他老人家汇报一下:“我的位置是从您这里接过来的。所以,全国各地的老百姓们都应该服从我的统治,听我的命令。”直到今天,我们还说,中国人都是炎黄子孙,这就是司马迁的发明。
你看,这是不是一种很独特的能力?
这个地方,顺带澄清一个误解。西方有一个概念,叫“帝国”(empire),就是“帝国主义”那个帝国。我小时候就奇怪,打倒帝国主义,那不见得有皇帝啊,怎么叫帝国呢?
后来才知道,那是西方政治中的一个约定俗成的概念,所谓帝国,就是把一大群文化不同、制度不同的民族用军事征服统一在一个国家内的权力结构,有中心,有边缘。历史上的罗马帝国,大英帝国就是这样的。
但是,我们中国第一代搞翻译的人太草率了,把“中华帝国”翻译成了empire,这其实是有问题的,也引起了很多西方人的误会。有一次,我跟一个西方人讨论问题。我就说,中国人爱好和平,不爱搞对外扩张。他就说,不爱扩张,这么大的中国是怎么来的?中国是个帝国啊。你看,这就是一个天大的误解。他们要是有机会采访一下中国古代的皇帝,他们会明白,从汉代起,帝制中国的核心与边缘的关系就彻底转化成了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对于没有在文化上归化中华的那些边陲地区,皇帝的心态非常复杂,那是一种不能不管,但管了又怕湿手沾了干面粉,甩都甩不脱的矛盾心态。
两种“帝国”根本不是一回事。中国这么大,还能有这么强的向心力,这是一种能力,一种用几千年时间堆积出来的能力。
我们的文明流淌到今天,我们这一代中国人确实到了一个历史关头,就是我们要重新评估这个民族。我们这一代人脑中的地图经常是这样的,1840-1949年能不能别跟我提?今天一个条约,明天一个条约,没有一件高兴事。咱们就说1949年之后,咱们不断地在向上建设,能够看到一个向上的曲线。所以,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观往往是断裂的。但是,到了2020年之后,我们可能是要回头看看,就是中华民族的能力在三千多年的历史中,她的能力是怎样一点一点长出来的。
今天的“启发俱乐部”,聊了这么多历史。但是我的本意不是来聊历史的,而是要回答我一开始提出来的那个问题:能力是如何增长的?
我突然有一点明悟。能力增长,不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遇到问题解决问题的结果。而是一开始就有一个初始架构,这个架构不提供答案,但它提供了一组永恒的问题,同时屏蔽了那些不指向能力积累的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