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对于中国历史来说,社会性知识是非常重要的。怎么把如此广土众民的国家整合成一个整体,还有如此强的文明连续性?这是也是一项真正的“高科技”。如何整合、维系和扩展人类的合作秩序,中国成就斐然、知识丰富。
中国人最早就干了一件事,我们整出个皇帝。你站在现代政治文明的角度来看,皇帝制度好像是一个特别落后的制度。咱们倒回到春秋战国那个历史当中看,你就会发现,这是唯一的最优解。
秦始皇是公元前210年统一中国的。此前战乱了多少年?从春秋时代开始,差不多500多年。打到最后,真的是天怒人怨,再也受不了了。到了战国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样是下去是不行的,解决方案也有共识。这就是梁惠王问孟子的那句话:“天下恶乎定?”天下怎么才能安定呢?孟子说:“定于一。”大一统得了,搞出一个皇帝就没事了。
你就想象一个场景。假设有一百个人在森林里面迷了路,什么时候能出得去不知道,带的资源有有限,如果大家凑成各种小集团互相抢,那肯定是一大串互相攻杀的悲剧。所以,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想,干脆有个头吧。把所有的权力都交给这个头儿,所有的资源也都交给他分配,那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悲惨。所谓“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这是中国人几千年的基本共识。
剩下唯一的问题就是,交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当年的梁惠王就也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孰能一之?”谁能统一呢?孟子讲了一个最低标准:“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不爱杀人就行。你看,这个标准多低?
但是,第一个统一天下的皇帝,还是跌破了这个标准,是个爱杀人的虎狼之秦。
过去的2200年间,中国人一直都在对暴秦问题进行反思。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个解决方案定下来之后,就涌现出来了一系列问题。都说“问题比答案重要”。对,基本架构一定,问题就涌了出来。这不是一件坏事。从长期来看,只要是在这个架构中,问题就差不多,就可以在漫长的历史中反复试错,就可以开始建设性地积累这些问题的解决方案了。
《法度和人心》这本书里,就介绍了宋代历史学家马端临的一个洞察: “窃尝以为理乱兴衰,不相因者也。典章经制,实相因者也。”
什么意思?就是说,“治乱兴衰”这种事,唐朝有唐朝的故事,宋朝有宋朝的遭遇,彼此独立,互不相干。但是,“典章经制”这些制度建设,那是一层层地建设出来的能力,朝代与朝代之间,永远是“继承”大于“断裂”。
为什么呢?因为面对的问题,各个朝代是差不多的啊。
比如官僚的选任,开国之初通常会“急于人才”;四十年之后则难免“员多缺少”、一位难求;再和平发展四十年,家族背景在官员升迁中的权重必定会大大提高。又比如皇帝周边势力(后妃、外戚、宦官等)的处置问题,士大夫与皇帝的关系问题,官员管理中的效率与公平问题,中央对地方的有效治理问题,兵权的收放与边防的关系问题,等等。
你可能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只有中国会有这些问题?对,这就是关键。因为中国历史发展,在一开始,把架构定了下来,从这个架构中衍生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后人才有机会去沿着这些稳定出现的问题去寻找解决方案。2000多年的历史,才能是一个解决方案越来越成熟,治理能力不断积累的过程。
问题清单不变,能力积累发生。
第一个问题,怎么约束皇帝本身?
皇帝是个人,是人就有缺陷,他又是整个体制的唯一重心,那这个人是不是个混蛋,就太重要了。
怎么办?就是拿一些非常细的绳一圈圈地捆哪。捆着捆着,皇帝就被捆得跟一颗粽子似的了。
我自己读书,就有很多这样的惊讶时刻。小的时候,听评书看戏,皇帝就是一个不讲理的家伙,动不动讲把人推出午门斩首,权力完全不受制约。
但是后来读书多了就知道,不是这样的。比如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就讲了一个皇帝罢工的故事。皇帝无非是要立自己喜欢的儿子当太子,大臣们不干,结果皇帝就和外朝的大臣赌气,几十年不上朝。
在《法度与人心》这本书里,还讲了一个宋代的例子:宋太祖某日退朝之后,闷闷不乐,独自坐了半天不说话。等他脸色和缓的时候,旁边的人就问他为什么不高兴,宋太祖说:你以为皇帝是好当的吗?顺着性子处置了一件事情,结果发现错了。想起来真是不舒服!
再比如,我读高阳的《慈禧全传》,就知道中国政治制度发展到清朝的时候,已经严密到什么程度,皇帝的政治操作空间,其实是非常小的,不大可能任性胡来。
李子旸老师说,古人找到了比在朝堂上和皇帝吵架更根本性的限制皇权的办法,就是不让皇帝手里有太多钱,也就是实行消极的、量入为出的财政税收政策。皇帝手里没钱,自然也就不能滥用权力了。
朱元璋规定,明朝的税收以洪武十八年所收为定额,新垦荒地“永不起科”。往后200多年,他的子孙基本都执行了这一条,农业税没涨,商业税也收得少。所以,明朝留给我们的印象总是缺钱。
到了清朝,康熙也规定,以康熙五十年全国的丁数为准,此后“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乾隆时,有大臣上书说:以后连土地丈量这种事都不要做了,就算是百姓自愿申报,也不要听。国家的钱已经够花了。如果再有“言利之臣”说什么多收税,希望皇帝“永斥浮言”,这才是四海苍生之福。乾隆基本采纳了这个建议,把康熙的“永不加赋”给彻底落实了。皇帝没有钱,滥用权力的可能性也就没有。当然,中国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就是国家能力不行。
你看,所谓“把权力关进笼子里”,中国人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啊。
第二个问题,怎么约束皇帝权力的衍生权力?
权力既然那么集中到皇帝身上,那么皇帝身边的人也就成了一个大问题。他们离权力核心那么近,一不小心就会成为祸患。最典型的就是宦官和外戚。
这两个问题,基本上到了宋代,都有了彻底的解决方案。你可能会说,明代不还是有刘瑾魏忠贤这样的大宦官吗?那不一样。刘瑾和魏忠贤,都只是皇权的绝对附庸。你去看历史上的细节。皇上只要翻脸,要拿下他们,刘瑾和魏忠贤是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那真是深宫中传出二指宽的条子,就可以要他们的命。这和汉代、唐代的宦官动不动就能废立皇帝,完全不是一回事。到了清代,慈禧的太监总管安德海,因为不守规矩,擅自出京,山东巡抚丁宝桢拿下之后就杀了。
外戚问题稍微复杂一点,皇帝和皇后之间,毕竟是亲密关系。但是,在中国历史上也能清晰地看到优化进程。
比如汉代的时候,后族是非常强大的。舅舅对皇帝的影响极大,可以废立皇帝,甚至可以谋朝篡位。比如霍光、王莽。皇帝在选择皇后的时候,也不得不考虑皇后背后的家族势力。
比如东汉光武帝刘秀。他从小就喜欢阴丽华,喊出“娶妻当娶阴丽华”。但是阴丽华不是一开始就被立为皇后的。刘秀娶了阴丽华以后,就去河北打仗,在那里娶了郭圣通。然后,立郭圣通为皇后,立郭的儿子为皇太子。这个时候,阴丽华还只是一个贵人。七年后,刘秀忽然下诏,高调表白阴丽华:我还是一个普通人的时候,就娶了阴丽华……我认为她有母仪天下的德行,应当立为皇后,可是她坚决推辞,不肯承当,甘愿侧身于妃妾之列,我欣赏她的谦让。然后,他就废了郭圣通,改立阴丽华为皇后,立阴丽华的儿子刘庄为太子,继承了皇位,这就是汉明帝。
刘秀这么爱阴丽华,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她立为皇后,而要娶郭圣通呢?因为郭家在河北势力很大,娶了郭圣通就得到了河北。娘家还附赠他十万大军,帮他打下江山。那为什么后来刘秀全然不顾郭圣通的感受,对阴丽华高调示爱呢?因为这个时候河北稳定了,郭家势力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但到了宋朝,情况就不一样了。宋代皇帝是和士大夫共治天下,至于皇后家族,虽然仍然是功臣之后,但是不重要了。
比如,宋仁宗时期,有一个很著名的事件。郭皇后,脾气火暴,曾经失手打过仁宗一巴掌。年轻的皇帝涨红了脸,指着自己脸上的巴掌印说:你看,她打我!而宰相吕夷简本来就对皇后有意见,乐得顺水推舟,支持废后。当然,士大夫中的谏官御史是强烈反对的,包括范仲淹,他们集体抗议,摆出了死磕的姿态。最终,在宰相的强力支持下,皇帝关闭了批评通道,郭后被废。
这件事虽然闹得很大,但是你注意到没有?在整个废后过程中,郭皇后的母家及其母家所属的开国勋贵集团,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没声音是因为没实力。
《法度与人心》这本书里讲,皇后分东汉模式和北宋模式。在宋式权力结构之下,外戚撤退到了政治舞台的边缘,让朝廷国家更多地呈现出公共性质。废后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东汉式的权力结构之下,皇帝是必须要跟各大家族的代表商量的。比如,唐高宗要废王皇后立武则天,他的舅舅长孙无忌等一干关陇贵族坚决反对,因为王皇后有着关陇集团的高贵血统。但是打耳光的事情既然发生在宋朝,在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权力结构之下,皇帝就不需要理睬外戚,而是要跟宰相商量。
到了明朝,皇后基本上都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对政局更是没有影响力。有一出著名的京剧,叫《二进宫》讲的是,老皇上死了,皇后的父亲就要谋朝篡位,这纯粹是胡编。但是也说明,中国人对于皇后家族的警惕。到了清代,连慈禧太后那么大权独揽,但是也没有办法让自己的兄弟参政。实际上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慈禧太后还有一位叫桂祥的兄弟。
第三,中央和地方的关系。
地方控制问题的解决思路,唐宋之间有一个大变革。
唐代以前,主要采取分级控制的思路,旧的层级效率降低之后,就增加新的层级来加强控制。秦汉实行郡县制,西汉置州,本为中央派出的巡视组,后演变成为郡以上的一级地方行政组织。东汉以降,地方行政遂为州、郡、县三级制。隋文帝“罢郡,以州统县”,重归两级制。唐中期,迫于边防压力,不得不在州之上设置节度使,又为三级制。无论三级还是两级,各级行政机构都是一揽子治理,属于行政学上所谓的“完整制”。
到了宋代,在分级控制之外,又出现了“分权制衡”的新思路,在州以上的“路”级实行“分离制”。北宋的“路”大致设有四种机构,这四种机构各管一摊,互不统属,分别对上负责——转运使司掌财政,提点刑狱司掌司法审查,经略安抚使司掌辖区军政,提举常平仓司掌王安石变法后新生财利,转运、提刑和仓司又负有监察一路官员的责任。
这又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摸索过程。从汉到唐,一直在三级管理还是两级管理上找方案,直到宋代,才开了一个脑洞,把地方上的权力分开,一下子就彻底解决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