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期-4 | 外卖小哥为什么应该被优待?

我们来看看,在一个大国,可能会有哪些新思路出来。还是回到廉思老师的这本书给我的启发。这里面写到了两个有趣的现象。

第一个现象,是外卖小哥。

2020年3月19日,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是一名普通的中国外卖小哥。你知道的,那是疫情期间。为什么外卖小哥这么受西方媒体看重?因为这是中国独有的社会现象。

中国人一直感到奇怪,中国抗疫做得这么好,西方国家为什么不抄我们的作业呢?原因很多。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中国社会有一个重要的“器官”,而西方社会还没有进化出来,就是外卖小哥。中国社会送餐的外卖员接近1000万人。这个数字应该还在增加。

你想,疫情期间,全国人民“隔离观察”和“守家防控”,那生活基本保障怎么办?因为有外卖小哥这支力量,咱们就可以安心在家待着。它能够在整个社会突然休克的时候,像呼吸机一样,维持社会的基本运行。

所以,外卖小哥是什么?是普通老百姓,被国家在危急时刻征用的应急系统。去年疫情期间,我们看外卖小哥是不是也挺亲的?是不是跟看见人民解放军似的?全家人就指着他。他要送不上门,家里啥都没有。

而在西方,别看是发达国家,没有庞大的外卖力量,至少得允许老百姓去超市吧?所以绝对的严防死守,他们做不到嘛。

这是我们的优势。但是,这大几百万人的生活状态是什么呢?

这里要讲一个常识:快递小哥和外卖小哥,不是一群人。快递小哥属于邮政系统,是有五险一金的快递公司的正式员工,而外卖小哥和网约车司机类似,是个体劳动者,他们是拿计时工资的。没有五险一金,只有一份人身意外险。除此之外,可以说是毫无保障。他们每月6000元左右的工资是每单5元、8元这样一点点积累而成的。

廉思把快递小哥比喻成“蜂鸟”。蜂鸟不仅体型小,也是唯一可以在空中悬停的鸟。廉思说,“他们悬停于城乡之间,被排挤在城市制度之外,穿梭于偌大城市里每一处犄角旮旯,如蜂鸟般不停地扇动翅膀,试图悬停在城乡的上空。每次的城市游走,每次的回家探亲,都让他们无所适从。只有不停向上飞翔,努力让自己不跌落而下。”

这是现代化社会对个人生活挤压的极端情况,把人“困在系统里”。

如果在疫情前,这些外卖小哥的生活状态,可能也就和过去的农民工和大厂里“996”员工一样,被感慨几句,也就过去了。但是2020年的疫情,突然让我们明白,当社会有紧急状况的时候,他们是宝贵的应急力量。怎么能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呢?

廉思教授作了一个有趣的联想,这就相当于1000多年前,从西魏到盛唐的“府兵制”。

府兵制的逻辑很简单:国家负担不起规模很大的常备军,一旦遇到重大危机,靠临时在农民当中征兵也不行,农民没有经过军事训练嘛,怎么上阵打仗?所以,就划定一些片区,你们这个地方的老百姓,平时耕种,不用交税,但是一旦国家征用,你们要自带装备上阵当兵。这个片区,就叫“折冲府”,所以叫“府兵制”。

我们熟悉的《木兰辞》里描述的就是府兵。国家要打仗,征召她爹上战场。花木兰说,我是您女儿,我去,而且马和鞍具都自己买。

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这种机制,就叫——动员社会力量参与危机治理。这种制度设计对当前中国应急管理体系的建设有一定参考意义。

第一,对社会深度嵌入。到处都有“折冲府”,不管哪里出了事,朝廷都可以就近调兵。现在也是,外卖小哥各个城市都有,深入人民群众日常生活的各个基本面,是身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不同社会群体共同频繁接触的“关键少数”。

第二,有技能优势。当年的府兵也是在农闲的时候做军事训练。今天的外卖小哥,得益于日常工作的训练,在物流高效分拣、物资急速调运等多个方面展现出较强的职业素养与效率效能。

第三,得有高度的机动性。当年的府兵是招之能来来之能战。今天的外卖小哥,那是城市里的摩托化部队啊。

第四,良好的组织协作。当年的府兵有专门的机构管理。今天的外卖小哥,后面是用虚拟世界的算法和现实世界的站点双重组织起来的。

你看,这是社会的重要的备用“应急器官”。那既然如此,怎么能任由他们处于“蜂鸟”的悬停状态呢?得组织起来啊,得让他们有保障、有荣誉、有训练、有出路啊。

当年的府兵也是这样啊。并不仅仅是“拿税收换兵役”这么简单,朝廷要给荣誉的。《木兰辞》里不是说吗?“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打了胜仗,那是壮士,天子要接见的,是有功勋和赏赐的。如果有伤亡,地方官要上门慰问的。

对于今天的外卖小哥,廉思团队就有了一系列的政策建议。

一是行政嵌入和经济嵌入的关系。应急支援力量应当做到对社会的深度嵌入,才能获得持久的生命力。所谓深度嵌入,是指既要嵌入行政网格,又要嵌入经济网格。否则,平时“深入”不进去,关键时刻也就“硬气”不起来。

二是生产活动和应急训练的关系。比如,应急演练和学习培训要避开618和双十一。

三是扁平组织和动员方式的关系。

更重要的是:地位优待和身份认同的关系。对于应急支援力量,应当给予足够的政治和经济优待。要使他们政治上有荣誉感,经济上有获得感,在全社会形成对他们的尊重和认可,同时提升这些群体对自身职业的自豪感和认同感。

这个不难。你想,现代国家不就是这么对待军人的吗?为什么军人买车、船、飞机票要优先,就是这个道理,让全社会都能看到他们受尊重。那全社会尊重外卖小哥的风气,国家也可能会提倡。比如说,上电梯的时候,外卖小哥优先。现在很多高端商场,外卖小哥是不让进的。小哥到商场顶层餐厅取外卖,只能一路狂奔,绕来绕去地走员工通道,不能让商场的顾客撞见。

过去,商场这么做,是把外卖小哥看成一个普通的服务人员。但现在,人家在社会危急时刻,可是要出手拯救全社会的。平时咱们给人让让电梯怎么了?

从这个例子里,你看没看出来一个重要的思路?

现代化把人切割成原子化的状态,但是国家的力量,是可以反其道而行之,重新把人嵌入到社会组织中。让他们获得社会支撑,从悬停的蜂鸟变成可以筑巢的鸟。

从廉思教授的书里看到这两个例子,我还是挺感慨的。不是这么大的国家,不可能出现如此专业化、高效率的队伍,不是这么大的国家,也不可能有一个系统性的让这支队伍可以安身立命的、可以牢固地再次嵌入社会的解决方案。

这不只是一个畅想。由廉思老师给出的“府兵制”的这个类比,你会知道,这件事在中国历史上并不罕见。

这类思路,其实在中国正在各个领域酝酿。本质上都是在重建社会。

现代化通过一种非常残酷的逻辑让人分工,贪婪地索取人的时间,把人变成碎片。但是,当社会走到这一步的时候,当人人都感觉到我不幸福、我被困在系统里的时候,社会会大规模地回调。

比如说,北大的徐远教授,就多次提“二次房改”的思路。所谓“二次房改”,不同于“一次房改”的完全市场化,里面有很多政府参与的成分。

大致是说,未来10年,每年在大都市兴建1000万套安居房,户型小,但是位置不能偏。金融政策可以优惠,比如首付比例低,但还是商品房。那算下来,就是未来10年,要解决3亿人进城的问题。

短期看,这能解决大量资金的出路问题。中期看,为大城市补充人口,保障未来10到15年的经济增长和社会稳定。长期看,是彻底打破城乡二元结构。

刚刚听到这个思路的时候,我还觉得疑惑。现在看这几年各地城市抢人的积极性,这套政策是真有可能以不同形式落地的。

你看,这也是“重建社会”的一个思路。

可以期待,重建社会,让个体的人在各个方面重新获得支撑,这会在方方面面开花。

比如,我们最近就在琢磨干一件事,不知道能不能干成,我们想干一所实体的小学,得到子弟小学,解决我们公司同事孩子上学的问题。当然不能自己办,我们出钱,跟最好的中小学合作来办。我小时候见过那种子弟学校的,爸爸妈妈上班,把孩子送到单位的子弟学校,同班同学的家长包括老师都是自己的同事,这种幸福感是很强的。

还有限制资本,限制资本进入K12教育,压低教育成本,公办托儿所,帮助生育后的女性回归职场,等等。请注意,这些都不是孤立的政策,这是在追逐效率的现代化过程结束之后,社会的自我重建。只不过,在中国这样的制度下,这种重建过程会更加快速、有效、自觉。

最近,新加坡学者郑永年提了一个概念,“制内市场”。中国是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它有自己的体制框架,所以就出现了一个可能:既让自己体内的市场经济享有充分的创新自由,与此同时又可以用国家的力量制约资本的边界。这件事,生活在2021年的中国,我们正在一点点地体会到。

现代化把人逼成一个时间的零售者,现在社会开始回调,重建社会支持系统。这是大国才能做的。如果你是一个大都市的青年人,对这个进程是可以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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