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人是怎么构建这个超大规模原住民大陆国家,最近我还有一个启发:
这是一个更有意思的话题。怎么对待那些边缘人,原来不是我们文明里的人?西方处理这个问题就显得很笨拙。要么就是歧视加排斥,直到闹出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的悲剧。要么就是圣母情怀,宁可委屈了自己,也不能对不住黑人兄弟。这个姿势像个家暴渣男。
西方文明面对那些跟自己想法不一样的人,有点手足无措。
而中国人呢?很简单,靠人际关系的网络自然溶解。
就拿我们河南来说,大家应该都听说过,河南有一支开封犹太人,据说是宋朝时候来的。大家都知道,全世界的犹太人都坚定地保持了他们的文化传统和特色,但是唯独在公元12世纪,在宋朝的时候,迁到河南开封的犹太人被同化得连渣都不剩,已经完全溶解了。过去,我们总拿这个案例来说明,中国文化对于外来文化的同化能力。
问题是:这个机制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我们来想象一下这个过程:假设我是一个12世纪宋朝的开封人。哦,你是犹太人,来了?你不是我亲戚、同学、同乡啊?哦,那你和一个在开封汴梁生活的广东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是陌生人,我不会刻意区分你的。如果,这个犹太人跟我们村的小芳结婚了,那咱俩关系就感觉更近一点了,比那个广东人还要近。万一你儿子跟我儿子是同学啊,那咱俩关系就更近了。
在这种中国式的人际关系网络中,时间一长,你想,这犹太人怎么还能保持自己的身份意识啊。结果,就在这样一种混沌一片中,号称最能坚持自我的犹太人,来到中国之后也迷失了自我,消失或者说融入了茫茫的中国人海之中。
再看一眼我们的民族吧。苏力老师在《大国宪制》这本书里有一句很精彩的话。近代西方民族的概念传到中国之后,中国人总是感觉哪儿不太对劲儿。苏力老师这句话就把这种“不大对劲儿”的感觉描述清楚了。他说:“在我看来,汉族就是那些在历史长河中洗净了自己的族群身份,不知道或者不再关心自己祖上曾经是什么族群的那些人。”
人际关系网络的溶解作用,就这么几千年在这片土地上发挥作用。它没有什么大道理,也没有什么清晰的边界,就这么一点点地把这片土地上的人融成一个大家庭。
这种溶解,在中原内部也在不断上演。
我们都知道,在中国这么大范围内保持文化认同,特别大的一个难题就是语言。
书同文,通过努力,可以做到。但是语同音,就是说话的音调一样,互相听得懂,别说古代,就是今天也是个挺有挑战的任务。今天北方人听广东人说话,还是和外语差不多。
但是,如果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语言不通,中国这个超大型国家组织是根本建构不起来的。为什么?
如果一个精英,不能成为全国性的精英,他就必然成为地方上的精英。
啥叫精英啊?意思就是一帮不甘于人下的家伙啊。他们是一定要做一番大事的。如果没有机会去做全国性的大事,他们就要去做地方性的大事。这是什么意思啊,就是把地方性的大事办成他们“全国大事”。
你别觉得这是耸人听闻,你看看欧洲的历史就明白了。
欧洲中世纪的时候,书上的文字都是拉丁文。这和中国古代的书同文是差不多的。但是说话呢?没办法统一,所以各地都有各地的方言。很正常吧?跟中国也差不多吧?结果呢?
结果就是一旦某个地方出现了精英,利用当地的方言创造出了伟大的作品,这种方言,就很难再消失了,操这种方言的人,隐隐然就会出现要独立,要成立主权国家的倾向。而这种方言,就会成为未来这个主权国家的官方语言。
这样的例子还少吗?莎士比亚对英语,普希金对俄语的贡献就在于此。更典型的例子是马丁路德。德语原本只是一种不登大雅之堂的中欧地区的方言。马丁路德用这种方言翻译了圣经,统一甚至可以说就此创造了标准化的德语和德文。
这件事的后果可不会局限在语言领域,他一定会往政治领域发展,德国这个国家就从此轮廓清晰、逐渐成型的。
听明白这个道理,再回来看我们古代中国,就会倒抽一口凉气啊。如果全国精英之间的语言沟通问题始终解决不了,这个国家可能在历史的中途也就解体了。
那中国怎么做的呢?还是用一根线来解决问题。
对,这就是中国延续了几千年的,推广“官话”的系统。民国政府推广国语,今天我们推广普通话,这是有几千年传统的。最早的的官话是西周的“雅言”。
那你说,这样推广官话,能消灭方言吗?当然不能。但是只要读书人受过这样的训练,满足互相听得懂、可以直接交流这个最低要求,还是可以的。就像今天四川人说普通话,叫川普,广东人说普通话,广普,虽然不标准,但是交流已经没问题了。
有几个效应就发生了:
1.可以有“异地当官”的制度。
精英在本地当官,很容易形成官民勾结、地方势力固化的后果。所以,中国各朝各代一直坚持“异地当官”。就是你在这个地方出生,但你就不能在这个地方当官,一定要到其他地方。这已经成为中国政治文化的基础观念之一。其他地方来的官员,处理政务,靠手下的属吏。他们之间说话用官话。这样,就可以在全国范围内调动官员,大家的适应成本都很低。
2.由于方言阻隔,官员很难和地方上的民众直接交流。要交流就必须通过属吏来进行。这样,官员要想和地方豪强的勾结就多了一层障碍,不那么好办了。
3.属吏虽然很熟悉当地的情况,也容易勾结豪强,生出各种弊端。但是他们手里没有权力。说到底,他们还是要听官员的。
4.更重要的是,当地的精英文化发育不出来。
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说相声的非常爱模仿一些方言。春晚的小品中,也往往是用北方方言,像山东话、天津话、东北话来表演,好像演出效果就更逗乐一些。用普通话演小品说相声,好像喜剧效果就是差点意思。普通话听上去总是显得很正式,很高大上。即使是发音和普通话区别不大的北京话,听上去也会觉得更接地气,更有喜剧效果。这是为啥?
对,这就是推广官话的效应。
大家在各种正式场合,比如新闻联播、重大活动上听到的都是普通话,普通话经常用来念国家法律法规、发布官方消息。总之表达的都是权威、正式、官方的内容,是经常用来说“大词”的。
相反,我们的母语,地方方言是不登这些大雅之堂的,只用来表达种种日常生活的琐碎内容。时间一长,普通话在人们听来,就等于高大上,而地方方言,也就日常化、鄙俗化了。普通话也就因此具备了一种“软权威”。
古代的官话,也一样。官话并不需要你说得标准,也不用替代你原来的方言,只需要你谈论国家大事和正式问题的时候使用这种语言,就够了。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验。说日常琐事的时候,可以用老家方言,但是说正经事的时候,尤其是说“大词”的时候,都不得不用普通话。
这样就导致,莎士比亚在英语中、普希金在俄语中、马丁路德在德语中起到的那些作用,在汉语中就不太可能出现。伟大的、正式的作品,只能在出现在官话、普通话这样的通用语言中。
你看,用这种人际关系的网络,和风细雨地解决问题,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巨大特色。
好了,今天我聊了几个我觉得挺有意思的观点,中华文明之所以能成为如此巨大、持续、独一无二的共同体,是因为我们中国人建设它的方式很独特。我们建设大规模共同体的方式:从微观秩序入手、从实物生产入手、从关系网络入手。
当然,这不是任何学术意义上的结论。这只是我这一段时间读书,和朋友聊天得来的小启发。
但是,中国何以是中国?这个问题,会不断叩问我们这代人。叩问的强度会越来越大,我们终究要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大地本来是白茫茫一片,每一个智慧的民族来了,都会在这片土地上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对现实进行编程。
要知道,一个优势文明,不见得一定是要靠在本地固守维持自己的存在的。比如古希腊文明,辉煌吧?但是他们的扩张方式就是搞殖民地。人口一多了,政治结构复杂了,就分出去,在另外一个地方再建一个城邦。这就是希腊的殖民地。腊人的殖民范围很广,西至西西里岛、高卢、西班牙、法国和意大利南部,南临非洲北岸,东及东北达小亚细亚、色雷斯及黑海沿岸。
比如,著名希腊哲学家柏拉图,他服务的希腊城邦叙拉古在哪里?可不是在希腊本土啊,是在今天意大利的西西里岛。
这是古希腊人的编程方式。
古罗马人也有自己的方式,他们要靠清晰的可描述的政治制度,靠清晰可描述的观念,靠武力,靠盟友体系,对现实编程。今天的美国还是这样。
而我们中国也有自己的编程方式。我们这代人的任务不就是发现这套算法,发展这套算法吗?
说到对现实编程,今年河南有一个让我极其震惊的实验。我虽然还没有去看,但是只是在图片里、在视频里惊鸿一瞥,就足以让我跪了。
就是这个——
15米高的夯土墙,21个剧场,几十幕循环上演的戏剧,就在这个戏剧幻城里。这座幻城崛起在中原大地,距离郑州新区很近的一大片麦田里。
那么久远、复杂的历史,那么丰富、细腻的情感,被压缩在这个时空里面向我们呈现。
这趟来河南之前,我专门去请教了《戏剧幻城》的导演王潮歌。我问她,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50亿的投资啊,如果做败了怎么办?
王潮歌说:我和胡葆森的想法一样,这个活,干不干得成,就当是“孝敬祖宗”了。
其实,祖宗已逝,他们并不需要我们的孝敬。但是,如果不以我们的方式对他们表达敬意,问出我们该问的问题,编码我们该编的算法,我们过不好自己这一生,我们也肩负不了祖宗传到我们这代人手里的那个担子。
明天一早,我就会和我的同事,去看《只有河南·戏剧幻城》。我们是带着朝圣的心态去的,我有无数的朋友看了,回来告诉我极其震撼。此刻在启发俱乐部,我也想向我们的用户强烈推荐,来河南吧,来戏剧幻城,花上那么三天,去看看我们中国人是怎么样用魔法一样的方法把脑子里的、把时光中的那些算法召唤出来,变成大地上的实景。
感谢河南。
好,这就是今天的启发俱乐部。再次感谢你的到来,再次感谢本场的知识合作伙伴中信银行。
下一场,我们回到北京学习中心。我请到了一位非常有趣的嘉宾,阿那亚的创始人马寅,阿那亚是现在最火的度假综合体社区。他会跟我们讲一个企业怎么被用户推动着前进。相信我,那是一个非常有启发的故事。
下周三,得到北京学习中心,启发俱乐部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