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期-2 | 从农业到工业,组织发生了什么变化?

大象这个名字是我一拍脑袋起的,并不是只有大象才是这样的组织,仅仅是因为大象是咱们人类日常生活中能见到的体型最大的动物,像蓝鲸比它大,但我们一般见不到,大象在动物园里还是可以看到的,所以我们用它代表这种效率非常高的、非常强有力的、非常复杂的一类人类组织。

大象型组织是怎么形成的呢?我们可以把一头大象看成是体内所有细胞形成的组织。一头大象体内大概有几百万亿的细胞,它们组织在一起构成了大象,完成一些单个大象细胞完全无法想象的任务,比如去树上摘一个野果,这样的任务一个细胞当然是无法完成的,但大象可以。接下来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是,这几百万的细胞在一起忠实地服从一个中心化的指令,完成一个中心化的任务,同时还能比较严守纪律,忠实遵循自己所被赋予的使命和角色,这到底是怎么实现的?大象型组织到底通过什么样的机制保证它能够平稳、安全,同时有效率运行的?

我觉得主要有三条:

首先,需要有一个共同利益基础。这几百万亿个身体细胞需要有一个共同利益基础来保证它们心甘情愿在一起完成一个任务,而且完成这个任务对他们每个人都是有好处的。

第二,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之上,他们才可以完成非常复杂的分工合作。

第三,在如此复杂的组织内部,一定不可避免地出现反叛,出现挑战,出现不听话的孩子,我们也需要类似博弈和压制的机制来保证这个组织的纪律和稳定性。

我们接下来从这三个方面看看大象的组织是如何构成的。

首先我们要意识到,大象型组织体内所有的几百万细胞是一个基因层面的高度的利益共同体。原因很简单,大象体内的所有细胞,不管数量多大,都是同一个受精卵经过无数次的分裂形成的。一个受精卵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这样持续分裂下去会构成大象体内所有的细胞。这导致了一个天然的利益纽带,就是所有大象身体细胞都共享几乎完全一样的遗传物质,它是同一套DNA复制而来的。这就意味着对于所有的大象体内这些细胞来说,不管哪个细胞成功繁殖了后代,都等于是其他细胞也繁殖了后代,因为它们传递的是同一套遗传物质。

因为这种基因层面高度的利益一致性,至少从进化的层面看,会有相当一部分的身体细胞心甘情愿放弃繁殖后代的能力,帮助身体当中极少数的生殖细胞,比如一两个幸运的卵子,一两个幸运的精子,来获得繁殖后代的机会,把自己体内的遗传物质传递下去。这是这种身体细胞和生殖细胞之间截然不同的分工,本质上是基因层面上构建了一个利益共同体。

有了这样的利益共同体之后,所有的身体细胞就可以进行更详细的分工。原因很简单,因为反正都已经放弃了生殖的机会,我要做的事无非是帮助体内几个幸运的生殖细胞,在我死之前让它找到另外一半繁殖后代,既然如此我们再进行分工,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损失了。不管是我变成一个皮肤细胞,还是变成一个肌肉细胞,还是变成一个神经细胞,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只要我能帮助那颗精子和卵子找到后代,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所以就有了分工和合作的基础。大家可以想象的是,这种分工和合作的第一步是首先要完成身体细胞和生殖细胞的分工。

关于这一点,我们举一个生物学上非常简单的例子讨论一下。这个生物叫团藻,是一种藻类,多细胞的藻类,它体内大概有几万个细胞,数量并不大。但在这个团藻类当中实现了大象型组织的第一次分工,它出现了体细胞和生殖细胞分工。在团藻的体内这些发亮的小球是它的生殖细胞,这些细胞不需要负责吃东西,不需要负责运动,它被非常严密地很好地保护在团藻的体内,只需要繁殖后代就可以。这些构成团藻球的所有小细胞是它的身体细胞,这些细胞要负责光化作用、合成能量,要负责运动,要负责防御,但它们失去了繁殖的权利。

这次分工就导致了团藻的生命力比单细胞的藻类高得多,因为它可以同时吃东西,同时运动,也同时繁殖,这几件事可以同时进行,这就是分工导致的效率的提升。因为基因层面的高度利益一致性,这些身体细胞并不觉得自己损失了什么,因为生殖细胞繁殖了也意味着它繁殖了。

在这个基础之上进一步分化,进化得更复杂,这些身体细胞逐渐变成,像大象体内各种各样的细胞,像我们人体内的负责消化的、负责运动的、负责感觉的细胞,都可以继续分化而形成。这一点大家比较容易理解,只要有了利益共同体,接下来的分工和分化都是容易想象的。

在这儿我主要强调的是这么一点,分工合作,有些负责繁殖,有些负责保护繁殖细胞的分工,看起来在进化意义上是很有道理的,但这无法避免组织内有些成员觉得不公平。因为你想象一下,对于大象型组织的任何一个细胞来说,它的生命是很有限的,即使寿命再长等到这头大象死亡的时候,它也随之而死,但它保护的那些生殖细胞是有无穷无尽生存能力的,甚至可以认为是永生不死的,因为它如果能够变成孩子,变成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就获得了永生的机会。

死和永生是命运上巨大的不平等。即便从宏观上来看,这是对整个组织利益最大化的选择,但微观来看,对于单个的细胞来说,这是不公平的,因此它天然有反叛的冲动,这也是为什么包括大象在内所有的多细胞生物都会出现癌症,只是多和少,早和晚的问题。

癌症,我们可以把它看成一种本来应该保护生殖细胞的、生命很短暂的身体细胞,突然有一天,它决定,我要重新夺回我繁殖的权利,我不想把我繁殖的权利让渡给那几个少数的幸运的生殖细胞,我想重新获得这种自由的一种行为。它是对细胞分工的一种反叛。这也是为什么多细胞生物体内出现这种情况是进化导致的、无可避免的。这可能也会让大家意识到,为什么组织内部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挑战,实际上从进化角度看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个体的利益和整个组织的利益,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完全一致,所以这件事必然要出现。

我们接下来要看看,对于大象这种成功挺过了无数次进化挑战的生物来说,靠什么样的机制防止这种事情的出现。

我们知道尽管癌症是所有多细胞生物必然会遭遇的一个命运,但大象恰恰是所有动物中得癌症概率非常低的,甚至可能是最低的之一。因为大象内部安装了一个所谓的“纪检监察系统”,这个系统的功能很有意思,就是如果发现一个已经分工好的要执行身体机能的细胞决定反叛,就会第一时间发现这种反叛的动力,然后把这个细胞给杀死,启动一个自杀程序让这个细胞死掉。在大象体内这个自杀程序的强度远比人类强,这可能是因为大象体内细胞的数量远比人类多,所以它有非常强的纪检监察的功能,使得它能识别出绝大多数的癌细胞并将其杀掉。内部发现有问题就把它干掉。

但癌细胞本身也在进化。你的监察系统如果是固定的,癌细胞一定会发明一些方式来绕过它,破坏它,克服它,最终还是会产生癌症。所以这是一个监察系统无法克服的问题,只要你是一个固定的模式就会被克服,进化总会找到一个解决方案,尽管是一个坏的解决方案。

为了应对这个问题,大象型组织,也包括我们人体在内,开发出了另外一套“纪检监察系统”,它是从外部来的,是什么东西呢?就是大家熟悉的免疫系统。我们知道免疫系统最主要的功能,是识别入侵的细菌、病毒这样的微生物来保证我们的安全。但同时免疫系统还有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就是识别你体内的癌细胞,把它在第一时间杀死。

拿我们人体为例,即便健康的成年人,我们每天体内也会出现几百和上千个癌细胞,但其中的绝大多数甚至全部都会被免疫系统在第一时间杀掉,这样我们得癌症的概率远比癌细胞出现的概率要低得多,这是一个很有效的系统。

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免疫系统具有这个功能,能把这些千变万化、千奇百怪的癌细胞给识别出来杀死呢?这是因为免疫系统对反叛细胞的识别方式和刚才我说的那套纪检监察系统完全不同。

它并不关心谁变成了癌细胞,它只关心身体内出现了哪些细胞和正常细胞不一样,它只要发现这个细胞和原来的细胞不一样,不管这个细胞到底是因为什么不一样,直接杀掉。可以想象一下,因为基因变异,也许大象体内出现一个好的突变细胞,那个细胞如果允许它发展壮大,可能对大象是有好处的,但免疫系统是不管的,它只要发现一个细胞和正常细胞不一样,就会把它杀掉。有这么一套机制的话,身体细胞是很难绕过它的,因为细胞变成癌细胞的过程中,一定会和正常细胞变得不同,这种不同可能是很多方向上的,但无论如何都会被免疫系统识别出来并杀死。

这是一个非常高效的系统,非常好,但这个系统会产生一个巨大的问题,就是它扼杀了所有的可能性。就像我刚才描述的,哪怕是大象系统内出现了一个非常好的代表着创新的、代表着无穷新的机会和可能性的变异,免疫系统也会把它干掉,也就意味着大象整个机制系统虽然保证了严密的秩序和稳定性,但它的创新能力变得很弱,这是大象组织的一个麻烦。

做一个类比,如果我们说细菌型组织很像人类世界中的农业组织一样,高度去中心化,没有什么分工和合作,大象型组织就特别像我们人类世界中的工业组织。

首先,大象型组织的身体细胞就像一个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一样,有非常严密的角色赋予和分工,而且必须要执行这种分工。

第二,就像大象身体里所有细胞的运动是靠大脑控制的一样,它的指令系统和对环境的感知系统是高度中心化的,一个工业时代形成的组织,对外部商业环境的感知以及要采取的响应步骤也是高度中心化的。

有一部著名的电影,就是卓别林演的《摩登时代》,里面拿着一个扳手不停拧螺丝的卓别林,实际上就非常像大象体内一个身体细胞。第一,他必须忠实地执行这个组织赋予他的任务,就是拧螺丝。第二,在拧螺丝的过程中,他并不需要知道自己为什么拧这个螺丝,他一天要拧几个,以及为什么要拧成这个角度,拧什么样的螺丝上去。这些都是一个中心化的指令系统告诉他的,他不需要自己去理解。

第三,更重要的是我刚才讲的反叛问题,因为在工业组织里有非常严密的指令和分工,对秩序的要求是非常高的,任何对原有的角色和分工的改变,或者突破,都对这个组织的秩序有巨大的威胁。

大家想象一下卓别林在拧螺丝,突然决定把拧螺丝的方式进行创新,不管这个创新是好还是不好,都会破坏这条流水线的完整性。所以,卓别林干了这样的事,一定会被流水线的管理者马上清除出工人队伍。就像大象型组织里的一个细胞,如果产生了变异,这个变异不管是好还是坏,都一定会被大象的免疫系统在第一时间识别和杀死。

所以大象组织和工业组织之间也是有非常高的对应关系的。这个对应关系到底是好是坏呢?我们做一点类似于刚才讲的细菌和农业组织之间的对比。

首先,它的好处也恰恰是细菌型组织的坏处,就是效率非常高。因为它有庞大数量个体之间的严密分工和合作,所以效率很高。在很大程度上这也是为什么在工业文明之后,人类的工业组织从数量和规模、以及力量上远远超过了细菌型组织的原因。我们日常生活中遇到的所有组织都可以认为是某种程度的大象型组织,只有极少的场合我们会遇到一个细菌型组织,比如一个宗教组织,或者大家组织一个社区自治委员会,或者一个读书会,有点类似于细菌型组织,但大部分时候你遇到的都是一个效率和力量非常强大的大象型组织。

大象型组织的问题是什么呢?如果说在工业革命之后,这个问题还不是特别明显的话,到了今天这个时间节点看会变得非常明显。

举几个例子,第一,我们先看对内。大象型组织对于单个个体的要求是很简单的,就是你要非常忠实地执行组织赋予你的使命和任务,不越雷池一步,老老实实干活就行了。它某种程度上说,是把人类的个体矮化成一个简单的螺丝钉,矮化成一个简单的工具的过程,是把人工具化的过程。用马克思的话讲,所谓人劳动的异化,你只能执行一个工具型的使命。这一条在过去几百年间,至少在两百年间执行得还不错。但今天这个时间节点大家会意识到,越来越多的人不愿意变成工具,不管是因为个人权利的觉醒还是因为教育水平的提高,还是因为经济水平的提高,大家都不太愿意被矮化成一个螺丝钉。特别是在基本的经济需求被满足之后,越来越多的人不愿意为了那么一点经济激励而放弃自己生而为人的骄傲,把自己变成一个工具。

这导致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做一个类比的话,今天我们在人类社会中遇到的人类个体,都像大象组织里的癌细胞,因为他有天生要创新、要改变、要突破秩序、要实现自我的冲动,所以你一定要把他变成大象型组织里细胞,非常困难。你需要用高额的财富和精神激励,你需要用非常严厉的惩罚手段,即便这样还是很难做到。这是对内的问题。

对外的问题也很明显。大象型组织的特点,它对外部环境的感知和响应是高度中心化的,是由大脑组织的,意味着如果这个大脑是正确的,它会迸发出无穷的效益,如果这个大脑错误,特别是陷入到路径依赖的时候,产生的破坏力也是很有效率的。尤其在我们这个时代高速变化,甚至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场合下,很多成功经验正在快速失效,而新的成功经验又没有那么建立起来,即便建立起来也很容易失效的时候,一个高度中心化的环境的感知和响应系统实际上是非常危险的,这是它的第二个问题。

这两条加在一起就会导致,虽然它在路径非常清晰,方向非常明显的时候,效率是非常高的,但当这些改变以后,它的效率反而会降低。

我经常和商业世界的朋友讲一个半开玩笑的分析,为什么今天你们都需要让你的员工996?本质上就是因为你们大象型商业组织的效率在降低,使得如果不996,员工的劳动产出不足以覆盖你给他的现金激励,所以必须要996。这是我一个可能政治上有点不太正确的玩笑。

这儿就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麻烦,从细菌型组织到大象型组织的过渡,我们在人类世界中是有成功经验的。因为在工业革命之后,大量的管理学的大师,经济学家在告诉我们用什么样的方式能够让大象型组织工作得更好。大家能看到的管理学的著作、组织学的著作,主要是基于对大象型组织的理解,已经有很多经验了。

但问题在于,当大象型组织出现刚才我们说的这些麻烦时,还没有人类世界中的经验告诉我们怎么办。因为这个内容组织还没出现,人类世界中没有出现,当然也没有学者能够把他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总结出来,大家只知道出了问题,不知道解药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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