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葛兆光教授:什么是“大历史”与“大关节”

你好,欢迎来到《得到精选》,我是李南南。

现在得到与复旦大学历史系共同打造的《全球史高级研修班》已经正式上线了。这门课上线之后,收到了不少同学的好评。很多同学都说,上这门课感觉就像自己正坐在复旦大学的教室里。同时,这门课也请来了30位历史方面的顶尖学者,包括我们很熟悉的葛兆光先生、葛剑雄先生、姚大力先生等等。

今天我想请你来听听这门课的第一讲,是由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的创院院长,同时也是复旦大学历史学系特聘资深教授葛兆光先生为你讲述的,主题是“什么是大历史与大关节”。来,咱们一起听听看。

我觉得非常荣幸,因为咱们今天的题目里面有4个大词:世界、中国、历史和未来。

所以我今天要讲的题目就是,作为一个学历史的人,或者说一个热爱历史的人,怎么样去把握大历史和大关节?历史这么大的词,世界、中国、历史、未来,有什么是我们需要把握的关键?

让我先从一件往事说起。

2012年我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跟余英时先生聊天,因为他知道我曾经在清华大学当过老师,所以我们就聊起当年清华研究院的四大导师之一——王国维。他就说起一件事,这件事我跟他有一个共鸣的地方,就是当年王国维当导师的时候,有一个学生叫姚名达。姚名达后来是很有名的教授,他在山东大学当过教授,他写的《中国目录学史》是我们当年读书时候必读的书。

姚名达在当研究生的时候给王国维送了一篇文章,叫做《孔子适周考》,孔子什么时候到东周的王室去的。王国维拿来看了半天,沉吟半晌才说了8个字,说“考据虽确,特事小耳”。就是说,你考证是很准确,但是这事太小。

“考据虽确,特事小耳”这句话很重要。大家都知道,历史上下几千年,人物千千万,文献更是多了去了,每个事情都可以考证,每个人物都可以注意,每条资料都可以解读。问题是,什么事情、什么人物、什么文献能够像我们说的“牵一发而动全身”,或者用土话讲,是能够“拔出萝卜带出泥”,成为有意义的历史,而且引起整个历史认识的变化。

如果缺乏这种关照大历史的高度,没有抓住大关节的敏感,看历史的结果往往就是鸡毛蒜皮,就像王国维说的“特事小耳”,事情太小。

“大历史”这个词,大家都知道,黄仁宇先生曾经特别爱用,它容易引起误解,所以我要加上一个词叫“大关节”。其实大历史不一定要上下五千年、纵横一万里,不是说只讲宏观的粗线条的历史,而是能够影响历史、改变历史方向、奠定历史特色的重要的事件,这就是“大关节”。

我在北京大学出席2023年年度荣誉讲座的时候,我就讲了一件事。我说,早期中国的道教,曾经想按照政府的模式把它的二十四治、三十六方都组织起来。一方面,叫做“领户化民”,也就是让信仰者像编户齐民一样,按照政府管理的模式组织起来,缴纳租米钱税。另一方面,又把信仰者按照军队的方式组织起来,叫做“军行令止”,就是完全高度军事化组织化的。这件事过去从来没有人提到过,也没有人把它重视起来,可是为什么我十几年来一直注重这件事,并且去年我做演讲的时候也专门讲过这个事情,因为这个事情很重要。

为什么这件事情很重要?你想想看,东汉末年以后,如果道教的这种趋势在中古中国实现的话,这也许就会把中国引向“神权对抗皇权”的方向,因为它有组织、有军队,像一个政府,它有经济来源。那么中国宗教要么就向“政教合一”的方向,要么就向“政教对抗”的方向发展,就不是后来中国佛教、中国道教那样,是属于“方外”,只是在皇权的控制之下,担任一点精神超越的功能。这个时候,中国的历史可能就要转一个方向了。

所以,10多年前我注意到这个事情的时候,我就跟余英时先生讨论这个事情,余先生就非常地鼓励说,这件事情很重要。

我记得他还说到一件事,他说,你这样研究下去的话,就必须把中国历史和欧洲历史做一些对比:华夏帝国和罗马帝国同样是帝国,为什么是不一样的?这个是不是很重要,你得去考虑。

所以,大历史、大关节才能够得到大判断。

历史研究和科学研究不太一样。科学研究是不断进步的,每进一步,就可以把旧的抛在脑后。历史则不一样,它每一次都重新回到起点,一旦发现大关节,从一个新的起点出发,旧的历史就会呈现出一种新的风景,这就叫做“历史学的典范转移”。

这是我要讲的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就是我刚才提到的,我们的主题很大,世界和中国、历史和未来,下面我就选两个例子,来谈谈把握大历史、大关节的重要性。

第一个例子是关于世界史的。

最近我写了一篇文章,它被使用法文和英文同时翻译,文章讲的是:东西方的宗教是什么时候第一次面对面讨论教义、展开辩论的。

其实我发现,在历史记载里面,东西方宗教徒第一次面对面辩论是13世纪,准确地说是1254年。

法国国王路易九世(路易九世是法国历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个国王。巴黎塞纳河上最中心的两个岛,有一个岛就叫圣路易岛,这个圣路易岛就是纪念路易九世的)派出一个人,叫做鲁布鲁克(威廉·鲁布鲁克),让他去蒙古控制的地区。他先是到了伏尔加河畔,然后一直到哈拉和林,在哈拉和林见到了蒙哥汗(蒙哥汗是蒙古帝国的第四个大汗)。

在大汗面前,他跟当时基督教的聂斯脱利派的教徒,跟伊斯兰教徒,特别是跟东方的佛教徒,展开了一场关于教义的辩论,而且这场教义的辩论涉及到非常重要的内容,比如到底是一神还是多神,上帝、戒律和政治统治者之间应该是什么关系之类的大问题,所以这场辩论非常有意义。

可是我看遍了所有的有关基督教史的书,这件事都没有被重视起来,除了《多桑蒙古史》提到过以外。

这场辩论非常有意义。此前,虽然也有三夷教(景教、摩尼教、祆〈xiān〉教)进入中国,但是没有留下任何面对面辩论的记录。在这件事情以后,大概几百年以后,到了明末时期,欧洲传教士到中国来,才有记录。可是这个事情发生在1254年,这时候还是宋理宗的时代。

这个事情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呢?

后来我就发现,你要想真正了解这一次辩论的重要性,就要知道那个时代基督教、伊斯兰教和东方的佛教之间有什么关系;而且你要知道,当时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战争,也就是第七次十字军东征;还要知道,那个时候蒙古大军西征欧洲,给基督教世界带来了什么震撼;你也要知道,法国国王为什么会派人联络蒙哥汗,因为他们试图:第一,希望用基督教改造蒙古人;第二,希望蒙古人跟他们联合起来,对付伊斯兰教和马穆鲁克。

除了这些以外,你还要知道一点:这件事情发生在1254年。如果你熟悉历史的话,你会知道,在东方还出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1255年(也就是第二年),同样在蒙哥汗面前,发生了一次我们中国人非常熟悉的佛教和道教的辩论。这场辩论是因为道教印刷了《老子化胡经》,说所有的宗教都是我们道教老子西出函谷关去教导他们形成的,所以我们是他们的祖先,是他们的老师。结果蒙哥汗打压了道教,把所有的《老子化胡经》都烧掉。

那么,这件事情为什么很重要?

因为在这之前,也就是鲁布鲁克在蒙哥汗面前辩论的时候,蒙古人采取的是宗教宽容政策,也就是说,所有的宗教都可以来,你们爱辩论就辩论,辩论完了拍拍手大家散伙。可是1255年这场辩论之后,蒙古人改变了他们的宗教政策,不采取宽容政策了,而是要打压。因为他开始面对东方这个民族自我认同非常强烈的华夏帝国,所以这件事情就非常的重要。

如果你不了解大历史,你怎么判断这件事情在历史上有什么意义?

这是一个例子。

第二个例子,我要跟大家讲的是中国史。

如果你读过陈寅恪先生一篇有名的文章,叫做《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你会发现,他讲了一条我们很多人都不以为然的一句话,他说:是秦始皇奠定了儒家的政治理想和制度。请你注意,是秦始皇奠定了儒家的政治理想和制度。

他说,传到晋代(具体来说是西晋),也就是公元280年前后,这个时候终于法律和《礼经》并称。这涉及到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就是,西晋的泰始年间制定了法律——《泰始律》。在陈寅恪看来,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件大事,因为这件事情决定了法律跟儒家的伦理完全的融合,导致了“法律儒家化”,或者说“儒家法律化”。

可是我们很多人都没有这个意识,我们很多人都觉得:怎么会是秦始皇?秦始皇明明是法家,执行法家政策,儒家是到汉武帝才独尊儒术的呀!

不对。陈寅恪先生的论断,最近已经被很多的考古发现的秦简证明。岳麓书院保存的秦简和湖北博物馆保存的很多秦简,都证明秦代的伦理道德和生活准则几乎都是儒家化的。

也就是说:

第一,儒家理想的政治制度,是由于秦始皇采取了严厉的法制才开始得到实现的。

第二,汉代到西晋发生了一个有趣的变化,就是“以吏为师”变成了“以师为吏”。说白了,就是“用官员当教师”,变成了“用教师当官员”,使得儒家学说进入法律。这才是儒家学说的真正落实。

第三,儒家学说影响华夏民族,陈寅恪先生讲了一个判断,他说,其实儒家的影响主要在制度、法律和生活方面,在思想学说方面并比不上佛教和道教。

陈寅恪先生这话对不对?我们现在越来越感觉到他的话有道理。从瞿同祖到现在我们北大的阎步克老师一系列的研究,都越来越证明陈寅恪先生这段话是非常有道理的。而且他注意到了,西晋,也就是公元280年的《泰始律》的重要的意义,这就是历史的“大关节”。

学历史的人如果只会接受现成的说法,而不加辩证和反思,那就等于放弃了一再重新探索历史的责任。

但是你要想辩证反思,而且理解这些历史问题,仅仅抓住枝梢末节和片段的资料,恐怕是不行的。就像王国维说的“特事小耳”。

最后我要讲,什么是涉及到世界和中国、过去和未来的大历史、大关节。

我想,可以称得上是大历史和大关节的,至少应当有两方面的因素:

第一是力量。也就是说,这个大历史关节已经产生了某种力量,推动时代的大势往某个方向走,让这个世界上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文明,表现出各自不同的特点。这是一种力量,而且这个力量很厉害。

第二是基因。也就是说,大历史的大关节一定会沉淀为某种基因,决定后世的取向。无论是后世的政治、制度、宗教还是社会文化,都逃不开它的影响。

换句话说就是:一,它是影响世界的力量,二,它是形成当代的基因,满足这两个才能叫做“大历史的大关节”。

那么,我最后也举两个例子。

第一个是关于世界的。

2024年5月我去到法国,因为我的一本书《何为中国》的法文版出版,他们组织了一个很大的讨论会,请来了很多不是做中国研究的学者,他们基本上都是研究欧洲的。他们来跟我讨论——什么是中国。

我注意到,整整一天,从上午9点钟到下午5点钟,这么长的时间里面,他们都在讨论一个问题:你们中华帝国跟我们罗马帝国,当时的情况和后来的影响为什么不一样?

我跟他们讲,秦汉帝国“书同文”“行同伦”“车同轨”,推行郡县制,去地方军事化(也就是说,所有的地方都不能有军队,只有中央才能够掌控军队),地方制度完全要同一化。

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说,我们罗马帝国从来没有说各个地方都要变成同一制度的郡县,也没有说取消地方拥有军队的权力,而且我们要到三世纪,基督教才能成为同一的文化,即便这样,我们的语言也各自保留各自的。虽然后来拉丁文流行,但是各地的语言都保留,跟你们不一样。

最后我们达成一个共识,就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对比古代的罗马以及帕提亚、后来的大食和后来的萨法维、奥斯曼、莫卧儿的历史,为什么秦汉中国和它们不同,能够形成规模较大、内部文化族群和制度相对同一、有共同历史记忆的大帝国,形成不依赖宗教凝聚力而构成自我认同的核心族群?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这个帝国和罗马不一样,在4世纪同样经历了异族入侵,却还能在几个世纪以后重新恢复一个天下帝国?

第三个问题就是:这个东部亚洲的传统华夏帝国,真的天然就具有凝聚力、就有大一统的习惯、自古以来华夏就有认同吗?

这三个问题,其实是需要全世界不同的历史学家来共同讨论的。

很多学者都把近世英国和江南的比较叫做大分流,其实在我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大分流。从那个时候起,基因就决定了中国和欧洲走的是不同的道路,而且对后来的影响是不一样的。

另外我举一个例子,是关于中国的。

其实我们心里面都有很多焦虑:国家的焦虑、族群的焦虑、认同的焦虑……但是这些焦虑的来源在哪呢?你应该知道横跨欧亚的蒙古时代、疆域扩大了的满清王朝,这两个时代形成的是大中国——族群很多,满蒙回藏汉,五族或者六族共和的“大中国”。但是宋朝和明朝是收缩的、以汉族为主的小帝国,它形成的是“小中国”。

所以我们现在讲Chinese,他是汉族人还是中国人呢?我们说维吾尔人、西藏人、蒙古人,他们是Chinese,但是他是汉族人吗?

所以“大中国”和“小中国”这两个现象,构成了一对紧张关系。其实我们现在中国的很多的问题、很多的矛盾、很多的焦虑,都来自于既有“大中国”,又有“小中国”。

所以,这就是我们现在为什么特别热烈地去讨论“何为中国”这样一个大问题。这也是需要把握大历史和大关节的。所以我想,下面的课程,实际上就是给你介绍什么是“大历史”,什么是“大历史”里面的“大关节”。

好,谢谢!

好,内容听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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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以上就是今天的内容。《得到精选》,下周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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