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行家:为什么奥斯卡最佳影片难以预测?

你好,欢迎回到《文化参考》,我是贾行家。

今年的第93届奥斯卡颁奖典礼比正常时间推迟了两个来月,延期到了4月25日举行,也就是北京时间的今天上午。奥斯卡的主要奖项有25个,决定赢家的那个是“最佳影片奖”。3月15日,奥斯卡官方已经公布了提名名单。进入最佳影片提名的一共有8部电影,按往年的惯例,到了今年的现场颁奖礼上,基本上是两部热门电影在对决。今年是哪两部?局势还不太明朗。

我们每期上线的时间是在凌晨,所以我写稿的时候还处于预测状态。你要是今天打开得早,听着还有点儿悬念;要是听晚了,可能就是目睹我蒙对了或者是现场打脸。不过真打脸我也不太在乎,奥斯卡的最佳影片向来都不好预测,常常出现获得最多提名的,观众也最看好的热门拿不到奖的情况。

我们先来说说,这样的变数是怎样产生的?

美国的电影圏里有一句话叫“提名比得奖更有价值”。可以做两种解释:在电影公司那里,获得更多提名比最终得奖更有利于票房,有评奖资格的电影一定要在影院公映,而真正卖票的阶段是在正式结果出来以前。电影公司会调整参选影片的放映期,尽量把它排在颁奖典礼前的几周拉抬造势,让观众大量涌入;至于最后那天晚上得不得奖,其实已经无所谓了,反正票房高峰已经过去了。

另一个解释要从评奖机制内部来看了。奥斯卡奖的学名叫“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奖”,各项提名不是来自观众票选,而是掌握在学院下属各个部门的专业会员手里,法国和意大利的电影人对奥斯卡不以为然,但电影学院的专业会员还是有专业性和艺术品位的,甚至从倾向上会回避年度热卖的商业大片。所以能进到这个提名里,质量都不会差。

那为什么说有时候提名比拿奖“更有价值”呢?就是最终获奖的那个赢家往往不见得实至名归。我举个例子,看看你是不是同意:在2018年对决最佳影片奖的两部提名影片是《水形物语》和《三块广告牌》,如果你都看过的话,是不是也觉得《三块广告牌》要好很多?我甚至觉得《水形物语》堪称21世纪以来“奥斯卡最佳”里的最差。那一年入围提名的《至暗时刻》《敦刻尔克》,乃至一部很小众的,只有“极客”科幻迷才看的《银翼杀手2049》,也都比《水形物语》要强。所以说,电影人和资深观众知道,拿到提名就足以证明电影的水平了。

为什么会这样?是投票方式决定的。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投票机制是“偏好投票制”,是全体学院的会员一起来投的,前两年是6000多人,现在已经不下9000人了,其中演员群体最大。“偏好投票”就是按照自己最喜欢的电影来排序,入围提名的影片过去是要达到“个人最喜欢电影”选票的5%,后来有所放宽;而最终获奖的那部电影理论上要超过50%,如果没有的话,就得进行逐轮的末位淘汰。这就相当于取大家口味上的最大公约数,选出来的往往不是某类观众心目中的“最佳”,而是“最兼容”,甚至是“最不让人讨厌”的。

就拿我自己来举例吧,我是个摇滚乐迷,所以喜欢一部讲皇后乐队主唱佛莱迪的传记电影《波西米亚狂想曲》,它也进入第91届奥斯卡的最佳影片提名。这部电影最后十几分钟里复制了皇后乐队在1985年的一场演出,那是摇滚乐史上的几大高光时刻,仅次于60年代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我在中学的时候看过录像带,现在目睹它被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重现,激动得不得了。可是如果你不是这支三十年前的老乐队的乐迷,就根本就不知道这电影是在干啥,难道是拍模仿秀吗?它拿不到多数票是应该的。那一年的最佳奖,最后给了用讨巧的喜剧手法来讲种族和少数群体问题的《绿皮书》,这部电影并不是很强,但是它属于用安全的方式讨论公共话题,拿奖也没什么奇怪。

那么你也看出来了,奥斯卡是直接受政治因素影响的。当然了,这是公开的事实,有的奥斯卡奖得主会直接在领奖的时候发表政治演说,他觉得自己拿了奖就说明自己的观念被承认了。美国人直接说:奥斯卡的结果操纵在两三千个白人老头子手里,以犹太裔居多,学院会员们到底看哪部片子也是事先被引导的。换一个角度看,我们看到的评奖结果很可能是:这些掌握着奥斯卡风向的人关心和喜欢什么,或者是顾忌到了公众压力,在假装关心什么?

我们以去年的最佳影片《寄生虫》为例,它讲得是韩国的一个破产家庭不择手段地挤进大户人家去做司机、保姆和家庭教师,是像寓言一样的黑色幽默电影,结构很有舞台戏剧的感觉。我承认这部片子不错,但是我个人不太喜欢寓言风格,因为我怀疑用寓言形式建立的世界对应性和象征性太强了,抹杀了真实世界的复杂性和模糊性。而且这也绝对不是本片导演奉俊昊最优秀的作品,他年轻时的电影《杀人回忆》请你一定要看。

去年开奖以前,没多少人能想到《寄生虫》最后能拿奖。奥斯卡叫“国际电影节”,其实是非常本土化的,或者说那就是好莱坞的一场大型团拜会。在此之前,是从来没有过非英语电影获得最佳影片奖的,美国观众至今也不太习惯看字幕。

可是我们当事后诸葛亮的话,从政治因素分析,那《寄生虫》获奖也有原因:奥斯卡那些年被指责“太白了”,正打算要表现一点儿多样性。而且电影学会特地吸收了更多的本地少数族裔、女性以及来自其他国家的成员,五年里的比例增长了一两倍,他们的选票也直接影响了结果。另外,《寄生虫》提出的贫富分化和社会割裂,正是美国左派知识分子们关注的问题,左派就意味着更加追求理想化的公平,这种倾向在好莱坞是相当有市场的,因为电影也正是放给大众看的嘛。

去年开奖以前美国媒体对《寄生虫》在内的9部提名片的预测,也是用这样的政治因素加行业规则来判断的,但是也都没猜中结果。他们当时认为最大热门是马丁·斯科塞斯的《爱尔兰人》,斯科塞斯此前已经有过8次最佳影片提名了。对这个预计的反方意见是:斯科塞斯当时高调地批判了漫威电影占领影院,得罪了不少同行;更关键的是,《爱尔兰人》这部电影是由流媒体平台奈飞制作的,伤害了传统电影业的共同利益。最后的结果是,《爱尔兰》人获得了10项提名却颗粒无收,这实在是不正常的。不过今年来看,流媒体的势头已经没法遏制了。

去年还有一部热门提名影片叫《小丑》,主演华金·菲尼克斯是当之无愧的影帝,学院的演员们都服气,所谓是“不服高人有罪”,同行之间不承认对方的水平更高,那就不是太有嫉妒心,而是太没自尊心了。可是大家心里都有数,《小丑》是拿不到最佳影片的,它对美国社会的批判太激烈、太悲观了,多数评委没法把“最喜欢的电影”投给它,那不就是暗示自己心理有问题吗?

关于奥斯卡的口味问题,有人在细节上玩得更绝,有家德国网站分析了几千部获奖影片,作了个奥斯卡算法:比如,一个壮观景色的长镜头,主角的婚礼场面,一个苦涩而甜蜜的结局都有相应的加分项;不知道为什么,主角有酗酒问题也能加分,可能这是比较容易接受的苦闷表现。当然了,谁要是照这个标准去拍一个人在壮丽的落日下喝闷酒,最后还结婚了,也不见得就能得奖。为了拿奖而拍电影也是本末倒置的事儿。

我们把奥斯卡评奖环节说了个大概,现在再来说说我心目中的年度佳片是什么?

比如说,今年有一部很受关注的入围影片是大卫·芬奇的《曼克》,但是它相对小众,可以说是好莱坞的内部电影,起码中国观众不太看得出所以然来。顺便说一句,提名影片《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的主演,也就是因为《沉默的羔羊》让我们做了多年噩梦的安东尼·霍普金斯老先生,今年可能大概率会拿下最佳男主角。

那部我真正比较看好的入围影片是《芝加哥七君子审判》,我觉得它更符合那个最大公约数的特征。他的编剧、导演阿伦·索金你也许不陌生,他的作品包括美剧《白宫风云》《新闻编辑室》,电影《社交网络》《好人寥寥》,全是犀利生猛的政治和社会热点题材,他最擅长写观点交锋和抗辩场景,你只要看了《新闻编辑室》第一集开场的前五分钟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芝加哥七君子审判》的故事发生在1969年,尼克松政府授意对在总统选举大会会场外组织抗议越战的7名带头者提起诉讼。经过了多年、多轮的庭审和上诉,最后推翻原判,裁定7人无罪。索金拍这种题材是最拿手的。

这个故事发生在六十年代末美国民权运动的高潮阶段,当年的文化氛围正是学院评委里中老年人的青春回忆。从价值观来讲,这事儿早就尘埃落定了,已经沉淀为制度结果,所以说是种四平八稳的重申。同时,它又和美国当下的问题有很多呼应,能唤起一些群体意识。

关于奥斯卡的话题今天还说不完,比如我还没说到今年中国送选的电影《少年的你》。先期待你的不同感悟,我是贾行家,我们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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